她放下右手,顺手将那张没用出来的定身符重新塞回衣袖里, 问道:“你为何一直保持着这种奇怪的姿势?你动不了了?”
这一下佛子的苦笑声几乎冲破了唇齿。
“呵。”他道, “刚刚在街道上,我本是走在你身后, 忽然一阵怪风卷起……下一刻我就在这里了。也的确动弹不得,而且还——”
他的语声奇异地中断了。
谢琇:?
短暂的停顿之后, 佛子语声里的那丝无辜的苦笑仿佛更加明显了一点。
“……成了这般模样。”
清朗的声线里含着低低的叹息,并不怨怪自己的遭遇, 只是有些无奈。佛子的长睫掀起,向着床边的少女投去一瞥。但由于他的身躯无法动弹之故,他不得不采取这种自下而上的仰视,也因此更加显出了几分软弱无力、任人宰割之感。
而他居然还有后招。
佛子等了几息,不见面前的年轻姑娘说话或动作。他唇红齿白的俊颜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迷茫来,就像是闯入陷阵、伤了腿脚,不得动弹的雪白羔羊,伏在那里,勉强抬起头来,哀哀地向着他唯一的希望求救。
“阿九,救我。”他低声祈求地说道。
“阿九,只有你能——”
可面前的姑娘心如铁石。
他仰着头,修长的脖颈也随之仰高,拉伸成易于控制的一段弧线。可是他的凄哀动人,在她的面前仿佛全无用处。
她只是单膝半跪在床边,上身微倾向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徒劳的挣扎,面容中有一丝冷漠之意。
她就那么无礼地打量着他,直到那目光在他身躯之上扫过一遍,再也找不出一丝他刻意为之的破绽,她才启口,冷冷说道:“别那样叫我。”
佛子微微一怔。
但他是何等能屈能伸的人物,闻言立刻道:“好的。……琇琇。”
面前的年轻姑娘猛地皱起了五官。
下一刻,她仿佛无法忍耐似的,蓦地向前一弯腰,一下子就抓住他的领口,脸上浮现了一丝怒色。
“……也不许你那样叫我!”
面对在盛怒之中一下子贴近到他眼前来、两人几乎鼻尖对鼻尖的那张漂亮而陌生的面容,佛子只是气息滞了一瞬,尔后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我无意冒犯,这都是为了我们的任务。”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道。
可面前的年轻姑娘并不买账。
“别用那些借口来搪塞我!”她怒道,更攥紧一些他那已松脱的衣领。
“可似乎只有你我两人成功了……就说明这是有意义的。”佛子并不动气,和声提醒她道。
“你也想洗脱宗门莫名其妙承担的不白之冤,是吧?”他的声音更柔和了,仿佛带着一丝劝诱的意味。
“想想那些世人眼里的偏见……其实你并不是那样,你的师姐妹,也定必不是那样……”
他慢慢说着,看着她的目光一寸寸开始泛起了涟漪,起了一丝变化。
“……只是一个称呼。”他的声音低下去。
面前的年轻姑娘憋着气,狠狠地瞪着他,数息之后,仿若终于让步、又不甘心就此让步似的,她忽然将他的衣领狠狠一掼。
她松手丢开他这一下用力甚猛,他不由自主地仰面往后倒去,随着她的力度咚地一声倒进了床榻上铺着的软衾之中。
他的后背一下子撞上床榻,因为穴道被封而不得不支起的手肘也磕得生痛,可那种僵硬的姿势使得他不能平躺,他几乎是不可遏制地从喉间发出“呃!”的一声。
……阿九好似真的很生气。他在内心暗忖道。
他的身体各处都在疼痛着,但他此刻却分外愉悦。
他从降生那一刻起就是佛子,被送入竺法寺抚养,斩断了一切尘缘,二十多年以来,没有人问过他自己的愿望为何,只有不停的灌输——
佛子当弘扬佛法。佛子当护卫正义。佛子当斩妖除魔。佛子当证得大道。佛子当……
这具躯体,仿佛只是承载“佛子”这尊光辉造像的一个容器。
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由自己,也不再是自己。
他不需要有多余的情绪,也不需要有多余的思想。他不应该产生任何的好奇,也不应该产生任何的贪念。
他是“佛子”。在这个名衔之下,他该有的,源源不断被供奉到他面前来,容不得他拒绝。但“佛子”不该有的,他哪怕是伸一根手指头、花一息时间去想,都是天理难容的,都是罪恶深重的。
“佛子”是什么?“佛子”是谁?谁判定了他必须得是“佛子”?为什么不是别人,而偏偏是他?
他行走于世间,也曾经听说过俗世的儒生,提倡过“存天理,灭人欲”一道。这其中的“人欲”,即为佛教中的“三毒”——贪、嗔、痴。
他不由得在想,为何世人在正常的道义法理之外,还要独自为自己施加这么多严苛的规则。这是多么可笑、可怜又可悲的一件事。
他已是身不由己,但其他世人却偏又要苦行僧一般自我剥夺自由,撇去甜美,只求苦涩。好像活得稍微好一点,随心适意一点,就是对自己的背叛。真是奇哉怪也。
他冷漠地想,或许那些愚痴的世人,还以为凭此能够触摸得到天道。
毕竟,他分外懂得,天道之下,“人欲”仿佛是不重要的。
……可是他如今却——欲,念,丛,生。
他原本有丝诧异,不知为何自己一旦遇到谢九,就会冒出那么多天然的,好奇的,肆意的,野生野长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