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与庭院的地面间有大约两三级台阶,此刻他与姜云镜,一站门内、一站门外,目光相对,气氛莫名地就冷凝了下来。
不过盛应弦还是善尽了主人之责,向着姜云镜拱手道:“姜少卿光临,真令陋室蓬荜生辉。”
姜云镜倒是同样回以一揖,但他的视线却有丝无礼地径直越过了此处的主人家,投向室内,道:“盛侍郎客气了。应该说是——姜某有幸,生平第一次踏入此处才对。”
他放下手,唇角微翘,人都还没有踏进正堂,就丢下一个大炸弹。
“……毕竟是月华郡主生前的居所,明见以残躯踏贵地,心有戚戚,不知所往。”
正要依照盛应弦的挥手示意而退下的连营猛地停住脚步。
立于门内的盛应弦也一瞬间目光锐利起来,浑身乍然散发出一种磅礴的怒意与寒意。
而站在阶下的谢琇,那一霎简直想抬起脚来,一脚踹在姜云镜的小腿上!
果然,盛应弦锋锐无匹的眼神下一刻就扫向阶下垂首而立的她,他冷冷的、防备的声音在她面前回荡。
“未及日暮,姜少卿便已喝醉了吗。”
盛应弦的怒意刹那间横扫整座庭院,唯有姜云镜并不受影响。
他一仰首,发出了爽朗的哈哈大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有一点上气不接下气。
然而下一刻笑声陡歇,姜云镜有丝阴冷的语声扬起。
“你怕了吗,盛如惊?”
只是短短七个字,姜云镜却说得咬牙切齿。
“你心虚了吗?住在这里,想到她,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地底下,而你却还活在这富贵锦绣堆里——”
盛应弦的脸色更加阴晦了。他立在门内,不言不语,背脊挺直,就那么冷冷地盯着姜云镜。
连营站在一旁,脸上有些义愤填膺的神态,欲言又止,望了望他家六爷,好像又不敢轻举妄动。
盛应弦似乎察觉了连营的注视,冷声道:“连营,你先下去,把院子守住,谁都不许进来。”
连营应了一声,匆匆走了。
盛应弦又把视线投向还站在阶下的那位年轻的书吏。
他或许是觉得姜云镜开始谈及一些不能被人知晓的前尘往事,而那个自从迈入立雪院以来就始终低垂着头、看不清楚面目的“小吏”,不应当还在此处吧。
姜云镜也察觉了盛应弦的目光。他半转过身,顺着盛应弦的视线,看到了谢琇。
他呵呵笑了起来。
“何必这么提防呢,盛侍郎?”他笑嘻嘻地说道,然后又冲着谢琇愉快地眨了眨眼睛。
“还不赶快向盛侍郎自报家门?”他促狭似的催促道。
谢琇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手向着门内的盛应弦一揖。
“在下……清仪,见过盛侍郎。”
她一揖之后,放下手去,缓缓抬起脸来,视线今日终于第一次对上了盛应弦的。
当他的目光落到她毫无掩饰地露出来的整张脸上时,忽然微微一颤。
“清仪”是谢大小姐的道号,他当然不至于记不得。
而这张脸……这就是谢大小姐!
片刻的惊愕消散之后,盛应弦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在这种时刻,谢大小姐会到这里来?
为什么在这种时刻,姜明见会把她带来见他?
为什么一到了立雪院,一提起“月华郡主”,就会变得咄咄逼人的姜明见,会忽然轻松起来,甚至不在意在“她”之后,有第二个年轻女子,踏入“她”所居之处?
盛应弦感到了一阵思绪混乱。
他忽然想到初识那一天在石盘山的山洞里,面前的这位谢大小姐——当时她还谎称自己是“定云道长”——为了证明自己的神通,用纸符幻化出来的、会说话的小鸟。
当时小鸟说的是:“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他不由得联想起了这两句诗的前两句。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这两句诗的意思是说,因为寂寥而难以入眠,等到烛尽灯灭;即使等到石榴花红,也没有你的消息。
他的眉心不由得慢慢蹙起。
难道这是……在暗示着什么?
可是他没有时间想清楚了。
因为姜云镜那愉快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就是盛侍郎的待客之道吗,不回应问候,也不请人入内坐坐?”
盛应弦深吸一口气,侧过身去让开门口。
“姜少卿,请。”他的声音近乎冷凝,顿了一下,他又把目光投向阶下作年轻书吏打扮的谢大小姐。
“这位……”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找到任何适合的称呼,只好含混了过去,“也请进罢。”
三人进了正堂,虽然外头的太阳还半挂在天上,但正堂里各处的灯火已经点起来了,想也知道是为了备着今日姜少卿的来访。
墙角有个红泥小火炉,炉子上温着一壶水,及待姜云镜与谢琇都坐下之后,盛应弦就缓步踱到那里,拎着水壶,开始自己动手泡茶。
姜云镜拿眼睛瞥着盛应弦的动作,口中还有心情调侃:“想不到盛侍郎亦是个风雅之人哪。”
盛应弦将水壶放回炉子上,摇摇头道:“姜少卿过誉了。只是今日所谈之事,恐不方便有旁人随侍在侧,也只得自己来了。”
姜云镜的嘲讽犹如一拳头打进了棉花里。如他这等心高气傲之辈,当然是不开心的。
他不开心,便使尽方法想让别人也不开心。
他又道:“琼临,笔墨预备好了吗,我们这便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