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出于上,而下自从之。天子虽年幼,却也知使君在朝在野之分量,一向期盼着与使君见面。使君何其忍心,竟欲令年幼天子陡失所望耶?”
这位年轻书吏一出声不要紧,满帐中人的眼神几乎立即全部都投向此人。
直承众人眼神压力,此人却泰然自若,双手捧着那只玉匣,秀丽的眉目坦然清正,直视前方。
“他”的前方——便是朔方节度使,盛应弦。
盛节度使闻言,自然也把视线投向此人。但他的视线在这位年轻书吏的脸上停留了几息之后,却陡然皱起了眉。
“你……”
他刚刚说了一个字,就被恰好也在同一时间开口的老陈那把粗豪的嗓音打断了。
“你是何人?”
那年轻书吏不卑不亢道:“在下乃天子特使之随从,特为捧旨而来。”
老陈对“他”所为何来,并不感兴趣。傻子也看得出“他”捧着的那只玉匣里装着的是什么。
老陈只是不忿于“他”一开口便栽赃陷害使君于不义,硬说使君故意要令那金銮殿上坐着的孺子失望,所以想给“他”个下马威罢了。
可这位年轻书吏除了过分眉清目秀了一点儿之外,好像并没有任何可以挑剔之处。
“他”的仪容、姿态、礼节甚至是语气,都是无可指摘的。“他”所说的话,严格说起来,也不方便在明面上挑刺,因为拒不奉诏的,的确是他们家使君。
老陈抓耳挠腮了一瞬,以他那点浅薄粗莽的吵架本领,硬是找出了此人最该被嘲笑之处。
“区区中官,也敢在咱家使君面前放肆吗!”
谢琇:“……”
我可真是谢谢你啊。不是每个面白无须、眉清目秀的年轻人都是干那一行的,莽汉!
第432章 【主世界梦中身】36
谢琇听到自己身前的谢御史, 很明显地倒抽了一口气。
啊,也对。
他自然是知道自己是谁的。在他听上去,将当朝太后指斥为中官,这可真真是大不敬吧。
……不过, 朔方大不敬的事迹也不在这一件两件了, 惊讶什么?
谢琇心平气和地想着, 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笑了一笑,才答道:“在下的身上,是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挑刺了,所以尊驾才由此发难吗?”
谢玹:“……”
堂堂监国太后,被人认成中官, 居然还沿着这大逆不道的话头往下说!她身上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本官不知道的!
但这种回击的话术意外地有效,那莽夫吃这一噎,也不敢真的当场就嚷嚷什么“无根之人配商讨什么军国大事”之类真正会立即掀桌的话题, 直是噎得面色涨红,眼珠突出, 却无话可说。
刚刚那下线的文士好似又突然醒悟过来, 再度上线。
“咳……中使莫怪。”他的脸上带着一个令人有点不舒服的笑容,态度也殷勤得令人不适。
“老陈是个大老粗, 不懂得分寸, 冒犯了中使,朔方稍后自当赔礼……”
他眼中那种“我知道你们这些无根之人都喜欢金银财宝, 稍后朔方定会奉上一箱子金银当赔礼”的暗示,简直都要溢出来了。
谢玹比刚刚还要感到一阵不适和恼怒。
不动声色的冒犯, 比明刀明枪的进攻,还要令人厌恶。
他嘴唇动了动, 还未说话,倒是他身后的“她”,笑着开口了。
“既如此,我等还是来谈论正事吧。”
“她”很明显地上前一步,从谢玹的斜后方,走到了与谢玹并肩的位置上。然后,“她”侧过身来,打开了那只玉匣。
一卷明黄色的绢书盛放于其中。背面那绣着龙纹的图样,就已经足以让人看出,它的的确确就是一卷圣旨。
盛使君的眉眼微动,视线落在那卷黄绢上。片刻之后,他的声音再度响起。
“此旨由何人代书?”
谢玹的脑海里,终于大不敬地涌上了“无理取闹”这四个大字。
但他身侧的“她”,好像还维持着极好的涵养。
“此旨,”“她”在回答之前,微微停顿了一下。
不知为何,在这么接近的距离上,谢玹似乎能够察觉到“她”唇齿间掠过的一丝无声的笑意。
“出自于太后之手,亦由太后亲笔抄录完成。于‘皇帝之玺’之外,另加钤先帝特赐予太后之‘顺和同禧’小印,以证太后之诚意。”“她”一字字地说道。
谁都知道“顺和同禧”之印,就是先帝赐予太后临朝之大权的证明。
当初为了给大虞第一次由太后临朝的情形添加些舆论支持与民间认可,支持太后的势力还曾经在街头巷尾,借着说书人之口,说些“先帝对太后情深意重,信赖无极,将社稷与太子,全心托付给太后”之类的话来造势;说得多了,三人成虎,听上去也有几分真了。
换句话说,这枚“顺和同禧”之印,在百姓眼中,还带着几分“先帝与太后情深意重”的证明意味。
……当初,盛使君年少时的退婚书上,明晃晃地亲笔写着“惟愿谢家淑女,选聘玉郎,再订鸳盟”的句子。而先帝,就是这位谢家淑女再度订盟的玉郎啊!
这位年轻书吏,貌似恭谨地回答着盛使君的问话,然而那答案分明一字字、一句句,每一样都戳在盛使君的心上哪!
先帝去得太早,在世时又久病,深居宫中,在场朔方诸人,竟没有一人亲眼见过先帝。
但摄政王李重云,他们之中还是有人见过的。年少时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昭王,容颜之盛,几乎要压过京中贵女了;一望之下,便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