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妖(235)
招摇不紧不慢地拂开了茶具,说:“其实,宝贝师妹已经来过了,她有很多事都不愿瞒着你,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些话讲不出口,就只能委托我来了结。”
叶清影顿了一下,“了结”这两个字让她如坐针毡,她缓了缓神,咽下喉间的颤意,说:“我......记起来许多事,但在那些走马灯里,我好像一直都长不大。”
此话一出,室内死一般的死寂。
招摇的目光扫过她的脸,起身阖上了窗户,布了一个结界,楼下嘈杂的喧闹声陡然消失,而不安的心跳声却愈演愈烈。
她问:“滚滚,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叶清影觉得自己像无根的破絮,被挂在枯萎的树枝上随风飘荡,她几乎机械地吐出几个字:“我是大妖。”
招摇摇摇头,叹息道:“你是不容于世的半妖。”
那年漫天飘雪,山林间已无容身之所,她缩成小小的一团,被随意丢弃在荒野中,身下的白雪埋葬着族人的尸体。
南禺给她裹了一层裘衣,轻声哄着:“别怕别怕。”
“你命格孤煞,灵山为你卜卦,断定你活不过化形之期,我劝南禺放弃收养你,她只说为你僻一处静地,足以遮风挡雨。”
后来,南禺确实将她丢在后山放养,不再管了,似乎忘记了这么个短命的半妖,彼时,她被红狐狸欺负,被海东青捉弄,常常弄得一身伤。
招摇忽然俯身,仔仔细细地将她漂亮的眉眼打量一遍,说:“我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算了,直到有一天我那亲亲师妹突然跑来找我,问我借了一本偃术的书。”
“可她学的是牵丝术,性格又懒散,决计没有这闲工夫,那天我耍赖不肯给,百般追问下她才讨了饶,说什么收了个徒弟,自己想做个称职的师父,想多学些术法。”
“也不知道哪家兔崽子这么好运气,竟然得了我宝贝师妹的青睐,我叫她改日带你过来串门,她似乎等不及要炫耀,隔日就将你带来了,夸你乖巧悟性高,我一眼就瞧出你是当年的半妖。”
那天,招摇发了很大的火,连着二毛都莫名其妙挨了踹,她问南禺:“你给她续命,这因果你又该如何偿还?”
半妖是比妖更孱弱的存在,畸形的产物最终的结局都是夭折,南禺替她强行续命,本就有违因果,有所得必然有所失,而这报应也最终会反噬在自己身上。
招摇磨了几个时辰的嘴皮子,南禺都缄口不言,直到她问了句为什么。
南禺才抿着唇笑了,眼眸清澈有神,“我捡回来的,自然是要负责。”
招摇眼睛里凝了泪,仰头喝茶的时候将湿润逼回去,“其实我当时本就不期望得到正经答案,能猜到的,无非就是你整日粘着她,日渐生情罢了,亲亲师妹是我见过最喜欢胡言乱语的人,她总是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实际上心里比谁都软。”
清风涧上的海东青,红狐狸,青鸟,甚至包括瀑布底下的千年老王八,都是她从各处捡来的。
只是,她待阿影终究是不同的。
叶清影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喃喃道:“所以,我的识海里有她的气息是因为——”
“远不止如此。”招摇打断她,眼神更加悲悯,“你不是长不大,你是长到孩童模样便死了。”
“阿影,你知道吗,你死了许多次了,每次南禺都悲痛万分。”
“因是能生,果是所生,她续了你的命,是因,陪伴的喜悦转变为更难承受的苦楚,是果,她这个系铃人将自己与你绑在一起了。”
后来,南禺找到了巫即,灵山的人表示无能为力,命格在续命那一刻已然扭曲,算不出渡劫的方法。
“她也找了我,在山崖迎风处枯坐了七日,不哭也不闹,可我心里更搅得难受,便胡诌出十洲记里返魂树的传闻,有点盼头总比浑浑噩噩得好,也许再过个百年,她会再捡个新徒弟也说不准。”
用返魂树制成的返魂香香飘百里,能起死人肉白骨,《奇闻类记》曰:“此仙香也,焚之,死人之魂复返聚。”
“我本意是哄哄她,但她还真从中州取回了返魂树的种子,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当时的笑颜,你知道南禺爱笑,而那时我已很多年没见过她笑了。”
而南禺作为南禺山的灵,老桃树的生长依靠着信众的愿力,她孤身一人远赴中洲,回来时已经是油尽灯枯。
“那一次,她只来得及将返魂树的种子种下。”就......身陨了,灵魂陷入了沉睡,等到老桃树再次长出嫩枝条,南禺就会再次醒来。
“所以,你在她的走马灯里见到了不怎么完整的记忆,不是她故意遮掩,而是如今的她只能算得上老桃树的一部分枝丫。”
仙树不毁,生生不息。
所以,南禺每一次下山游历都是真的离开了,只是本体留在清风涧,她就多了双眼睛,能够及时返回。
“她这一觉睡了几十年的光景,等她醒来的时候,返魂树才刚冒出绿芽,她自己就是仙树,自然知道如何去催生,你猜她如何与冥府的四大判官交好?只因为生死簿和泥犁狱里记录了最多的怨气。”
南禺借判官之名,游历红尘,化怨为愿。
“山鬼花钱是我给她量身定做的法器,足以容纳一棵返魂树生长的愿力,虽然历经波折成功复活了你,但并不能修正你的命格,每次你都会在同一个年岁毫无征兆地死去。”
叶清影家的阁楼里有许多南禺的名帖,其实每一张背后都有她自己的名字,南禺每一次沉睡都会将自己与她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