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失眠(2)
工作都对接好了,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他知道母亲抱怨归抱怨,也不是真的要阻止。
就像四年前他把还是婴儿的方茗祉交给措手不及的他们一样。
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最后还是把小孙女儿看得如珍似宝。
从头到尾,父亲都没有出现。
方洛昀看了眼二楼没拉严的窗帘,叹息声微不可闻:“妈,那我们走了。寒假带她回来看你们。让爸少喝酒。”
方母不置可否。
他一手推一个行李箱,没空再去牵方茗祉:“祉儿,跟奶奶再见。”
小姑娘眼眶红彤彤的,像小兔子。
方母蹲下来搂着她,笑容满面:“茗茗要跟爸爸去认识新朋友啦,开心才对,是不是?要做勇敢的宝宝!”
方茗祉咬着嘴唇,郑重点点头。
司机过来帮方洛昀放行李箱,他终于腾出手来抱方茗祉。
原来小孩子这样轻,偎在臂弯里像是一捧云。
方母跟孙女儿说了要开心,自己便一直笑着。
直到车子开动,方洛昀从后视镜里看到她一转身就开始抹眼睛。
儿童座椅里也传来克制的、低低的抽泣声,像小溪流。
方洛昀靠在副驾椅背上疲倦地闭上眼。
为什么每一次得到,都要伴随着失去。
*
去机场之前,方洛昀让司机先开到市公墓。
公墓门口就有卖花儿的,他买了一束鹤望兰,分几只给方茗祉。
小姑娘低头看看花,抬头看看他,有点儿疑惑。
她的眼睛是真的和他很像,圆而亮,黑漆漆的,看着就叫人不忍。
方洛昀晓得自己看别人也是这样,有意无意会利用上一点。但当被注视者是他,又是很不一样的感觉。
“来看我的一个朋友。”他这么说。
公墓离市政厅不远,要是换个地方恐怕无法接受这种布局,蒙纳地尔人倒是很坦然,说是城市的掌权者和告别者都是最看重的,理应在一块儿。
十一年前方洛昀第一次到蒙纳地尔,就屡屡被本地人出乎意料的生活态度惊到。
今天工作日,墓园里的人不多。
方洛昀找到那块墓碑,上面刻着名字和生卒年月,没有照片。
他拿着花,深深鞠躬三次,然后把沾着露水的花束放在墓碑前。
他看一眼方茗祉,并不催促。
小姑娘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懵懵懂懂学着父亲的样子也三鞠躬,然后放上花枝。
还特意把它们摆整齐。
方洛昀自己有轻微的洁癖和强迫症,没想到这也能遗传。
鹤望兰的另一个名字是天堂鸟,纤长的橙色花瓣如同翅膀,仿佛挥动双翼能带去对天堂的哀思。
方洛昀站在那儿,盯着墓碑。
按照主人的要求,它并没有镌刻照片。方洛昀努力地回忆,希望不要遗忘。
他的手搭在小姑娘的肩上,轻声道:“谢谢你。我把她留下来了。”
她都这么大了。
不是胎儿,不是婴儿,已经是个小小的孩童了。
方茗祉听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甚至不确定这个“TA”指代的是什么。
爸爸看起来有点难过。她悄悄抬头看。
爸爸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表情,偶尔的视讯也只是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会笑一下。
但现在的爸爸……就像是要哭一样。
哪怕眼睛鼻子都没有红,可她与他血脉相连,感应得到。
小手轻轻抓住大手。
方洛昀一怔,没有看她,只把她的小放进自己的掌心。
暖呼呼的。和万年冰凉的自己不一样。
“走吧。”开口时声音还有点儿哑,“我们回家。”
不是回蒙纳地尔种满了花草的小院子,也不是卢高了无生气的公寓。
回真正的祖国。
回那个方洛昀阔别五年,而方茗祉从未踏足过的约兰市。
*
方洛昀买票的时候特意避开了岱航,但没避开空客359。
舷窗外一点点暗下来,夜色漫上机翼,像披上一层清凌凌的霜。
职业病是改不了的,甚至无需刻意回想,每一步操作指令都刻在脑海里,或者肌肉记忆。
女儿的呼吸一点点变得平稳,空姐过来柔声问要不要准备小毯子,方洛昀才猛然被拽回人间。
小家伙刚上飞机的时候很兴奋,这里看看,那里瞧瞧。
憋了一肚子问题,却不敢问。
方洛昀注意到她看自己的眼神怯生生,像不信任人类的幼鹿。
也是。
她出生快四年,一岁以后才有记忆,而自己也正是差不多那时候将她割舍在了另一个地方。
恐怕在她看来,这个所谓的父亲,也没比陌生人亲到哪儿去。
方茗祉没怎么离开过蒙纳地尔,就算去别的地方也多是坐车,这是她第一次坐飞机。
小孩子哪有不向往大飞机的,看什么都新鲜。
方洛昀还是头一回对转行一事生出点类似于遗憾的心思来。
要是早几年,方茗祉就能坐他开的飞机。
但是早几年,也没有方茗祉。
她的到来,和他下定决心离开最熟悉的行业、国家,都是同样的起点。
结果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父母不同意,或者可以说是强烈反对。
二老更愿意把孙女留在身边照顾,不要他这个不负责任的爹。
蒙纳地尔虽然小,虽然教育质量很有限,但那里没有烦忧,只有快乐。
约兰市有什么呢?
有更好的经济、基建、医疗、学校。
还有方洛昀数不清的回忆,好的坏的酸甜苦辣一锅粥,统称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