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岛不见旧时风(80)
周予淡淡地说:“我记得你之前说不信神的。”
“你烦不烦?你的脑袋里是只有一根筋吗?一码归一归!”泳柔想了想,又说:“不过,我们人类是有点薄情,要用到神了就三请四请,坚信神无所不能,用不上的时候,又觉得天大地大我最大,根本用不着靠神。”
“你代表全人类?”
泳柔作势要踢周予一脚,周予急忙缩到一边去。
行至庙宇边角,远远望向正殿门前,“道长”们正摆布旗幡,一场新的法事亟待开始,泳柔一眼瞥见大伯正与道长密谈,拽着周予躲到墙后,生怕大伯要嚎一嗓子叫她过去。
那么,下一场法事的香火想必是由方口村捐赠了。
她们在墙角后躲着,不知何时身后射来一道阴怨目光,察觉异样,两个人同时回过头去,顿时被吓得四臂交缠、面挨面缩成一团,定下来,泳柔松开手站好,向眼前低矮腐木问好:“老叔公。”周予仍拽着她的衣裳下摆。
老叔公不答,一对微小的浊目仍旧酷戾地、尖酸地盯着她们,他整个人已彻底坍缩了,像一株多年的死树,身上发着霉味。
泳柔被他盯得心里发凉,她小时就曾被他吓哭过,可她此时已长大了,大到觉得自己几乎要有勇气去锨断他。他的声音污浊得像来自上个世纪:“抛头露脸,真不像样。”
他略过她们,极慢地向正殿广场走去,周予问:“他是谁?”
“我们村的老叔公,是我们村里年纪最大的,快要有100岁了。”全村祭祀时,总由大伯搀扶着,站在男丁的最前头。
老叔公不喜欢村里的女孩子们,这种不喜欢甚至像带着恨。尤其不喜欢不嫁人的、读书识字的、成天在外面晃荡的。若单只嫁了人,但生不出男丁,也一样遭他嫌恶。
“他刚刚说什么?”
“他说你抛头露脸,真不像样!”
“啊?”周予一脸纯真地疑惑着。泳柔偷偷发笑。
殿前的大伯正展开一卷长长的字幅,泳柔示意周予看,“那是我写的。”
“写了什么?”
“……我们全村男丁的名字。”
“写那个干嘛?”
“写下来,好让妈祖为他们祈福。还有,我们村在建新的祠堂,要修族谱,写下来,好拿去刻成碑。”
“只有男的吗?”
泳柔没好气地说:“是!你说,男人的名字写在族谱上,女人的名字可以写在哪里?”
“女人的名字……”周予指着她手中的信封,“喏,你的名字。”
方泳柔三个字,端端正正地写在粉色的信封上。
周予就像一个天外来客,不置身于此地,无法真正感受她的愤慨,因此可以做出轻松的结论。“还可以写在试卷上。不是经常写吗?”
“照你这么说,还可以写在大考光荣榜上、录取通知书上,写在机票上,这样就可以去很远的地方了。”
周予说:“嗯。还可以被喜欢她的人写在草稿纸上。”
泳柔沉默,只半秒,她埋下头,说:“走吧。”她迈开脚步往前走去。
大伯果然看见了她,朝她挥动肥胖的手臂,用足以惊动妈祖娘娘的音量大喊:“欸!阿柔?来来来!”他气壮山河地向身边人介绍:“那是我们家老三的女儿,去年中考,考全岛第一的那个呀。你们家里小孩有什么学习问题,尽管来问啦!”
她不情不愿,却逃也似的,头也不回地向大伯走去。
*
入夜,阿妈阿爸都睡下,家里寂静昏黑,方泳柔拧亮书桌的台灯,仔细拆开心田的信。
这封信并不长,字迹极其板正,多处晕了墨水。
“亲爱的泳柔,这个暑假,你过得好吗?
我过得很好,家里的问题近来没有复发,我和爸妈一起过着平常的日子,平常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我很好,我们家的金鱼、孔雀鱼、鹦鹉鱼、斑马鱼也都过得很好,不知你们家的金鲳鱼、赤尾鱼、带鱼、大马头鱼过得怎么样?有被煮得香喷喷的,再被充满感激地好好吃掉吗?
开学以后,我们就不再是同桌了,很有可能也不再是同班同学了,校园那么大,说不定我们一整天都不会碰上一面,也许是因为这样,我才有勇气写下这封信,因为,哪怕你生我气、讨厌我,我也可以躲得远远的,不用面对你厌恶的目光了。
我想向你坦白:你曾失而复得的那个mp4,是被我拿走的。”
读到这里,方泳柔深吸一口气,将信纸写满字的一面朝下盖住,像下意识地推开了难以置信的真相。信件内容到此之后的笔迹粗细略有不同,似乎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续写的。
“应该更严肃地说:是被我偷走的。
对不起,害你烦恼、害李玥跟小奇吵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能因为我发神经,忽然很想做一点不友善、不讨人喜欢的坏事,可做了以后,却一点都不觉得快乐,一点都不觉得轻松。
后来,周予说会帮我还给你,她没有戳破我,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还给你的,我没有勇气问,我只想假装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我是个讨人厌的胆小鬼,从今以后,你见了我,就当作没看见一样地走掉就好了。”
信再往下,反复地诉说着“对不起”与“谢谢你”,泳柔久久沉浸在震惊之中,千头万绪难以整理。
她的心事有许多,也许说来也就那么两三件,却足以填满她年轻的心。在台灯下枯坐至凌晨,她起身,轻手轻脚走到客厅去,捧起茶几上的鱼缸,摆到照得见月光的窗台,看着鱼儿在月光下游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