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接下来的故事,便不必多说了。
颜玉央自幼尝遍人世千般苦楚,独身在泥沼中挣扎活命,从不曾被救赎半分,关怀半分,故而他不信天不信命,枉顾人鬼仙妖,蔑视诸天神佛,更不消说吉凶问卜之流。
在他安排好太华山、黄河帮与天下盟种种部署后,即刻截到了李红叶,而后马不停蹄西行出关,等待着计划有条不紊的铺陈开来,他以为接下来的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
如当年一般,为破圣地机关,他需要一轻功卓绝之人,却迟迟没寻到合适的人选。池琳琅并不曾教导过他武功,他亦不曾知晓“寒潭印月”其名,只是幼时惊鸿一瞥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直到多年以后的那一天,他在荒村野店二楼围栏,居高临下,望见青衣翻飞,足尖踏雪的身影,恍惚见到了故人。
是偶然间巧合,也是冥冥中注定。
彼时六月初三是为破日,诸事不利,百般皆忌。
途径子午古道,夜宿南北客店,他遇见了一生一世的劫数。
第106章 第五十三章
如此一段晦暗过往,颜玉央讲得平静无澜,神色冷漠得近乎死寂,仿佛是旁人的故事,旁人的经历,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究竟是他天性凉薄,还是练功后天克制,亦或是,从不曾遇见过半分人间温暖,故而心如坚冰,地冻天寒犹不自知?
裴昀知晓。
正因知晓,于是心中不免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触。
她今时今日固然家破人亡,可她从小到大享尽叔伯宠爱,父母疼惜,纵体恤弱小孤苦,却永远也不会知晓自幼无人疼爱的孩子该如何度日,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忆及当初七夕之夜,丰乐楼房顶,他说,至少她曾拥有过,便已比旁人幸运得多。
阴诡教多行不义,早已消散于江湖,当年她初出师门,却是与这□□中人照过面起过冲突的,在那些过往岁月中,她究竟曾与颜玉央有多少次擦肩而过却素未谋面?
无论他当年被带回春秋谷,被送去武威候府,还是被四师伯收为弟子,他们兜兜转转总会遇见,比今时今日强上百倍。可命运弄人,他们偏偏相遇在多年后最错之时,最错之地,国仇家恨如关山南北横亘其间。
倘若人世种种皆有缘法,那么他二人所有的缘分在相遇之前,便已经耗尽了。
“你问了这么多,也该轮到我了。”
颜玉央开口问道:
“当初为何取‘英’字为化名?”
因为倘若没有命运捉弄,这才该是她真正的名字。可裴昀不想告知他个中真相,只淡淡道:
“随口一编罢了。”
“可我却当了真。”
颜玉央自嘲一笑。
第一面见之时她说她叫阿英,这辈子在他眼里,她永远是阿英,不是什么裴家四郎,什么小裴侯爷,她永远是他的英英。
“当初刺面之时,很疼吗?”
裴昀心中一颤,眼眶酸软,勉强吐出了两个字:
“忘了。”
当初北伐大败,裴家问罪,浩劫突如其来,一切地覆天翻,仅剩的她一人,早已被如山的仇恨与愧疚压得喘不过来气,连活下去都已成了奢望,小小黥面之辱又算得了什么?
因她是裴昀,是裴家四郎,刀山火海亦该面不改色,万箭穿心亦该宁死不屈,从来不曾有人在意她疼不疼,从来不曾有人提及她累不累,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已忘记了。
“为何不用药洗去这印痕?”以救必应的医术,如此小事自该举手之劳。
“起初,留此黥字,是为日夜鞭策自己莫忘裴家之仇。”裴昀低声道,“后来,却是我二师伯叫我勿去。”
张月鹿道,如此八个字,乃是天子金口玉言,刺在她额头,形如破了她的面相,改了她的命格,既是“奉敕不杀”,那么她的命运自此便与大宋国祚相连,兴许能借帝王之运压制住她红颜薄命也说不定。
“你信命定?”
裴昀摇头轻叹:“我本不信,可有的时候却又容不得我不信。”
“但我不信。”
颜玉央定定凝望着眼前之人,一字一顿道:
“我不信命中注定,不信善恶有报,今生今世我所求不多,只这一件,千难万险,难于登天,我也偏要勉强!”
裴昀心中一震,扭过头避开他炽热的目光,板起脸冷声道:
“你到底还有没有旁的可问了?”
如此千载难逢对峙之机,他不问姑苏谢家,不问裴府韩相,不问真假太子,不问谢文翰逍遥楼,却偏生惦记着这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何其任性妄为,何其荒谬可笑!
“有!”
颜玉央骤然起身,拉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拽到近前,揽过她的腰身,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究竟如何,你才愿意留在我身边......”
温热的气息喷薄在耳际,裴昀一惊,毫不犹豫挣扎开来。
颜玉央伤病交加,气虚体弱,如此一动作,已费尽了浑身所有力气,被裴昀轻易挣脱逃离。
“白日做梦!”裴昀横眉冷对,决然道,“你我今生今世绝无可能,你死心罢。”
颜玉央再次跌落回了床榻上,撕心裂肺的咳了半晌,终是顺过气来,苍白的面颊上浮现病态般的红晕。
“为什么?”他赤红双目,哑声问道。
“为什么?”裴昀怒道,“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你究竟要我说多少遍才罢休?”
“北伐之战,裴侯夫妇之死,裴家之灾,我丝毫不曾插手。我奉旨平江湖之乱,所杀之人,也与你没有半分干系,何来国仇?何来家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