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昀上前欲扶,却发现他双目圆瞪,额头鲜血长流,已是咽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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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侯爷止步!”
“裴大人不可再上前,否则休怪我等不客气!”
月上中天,更深露重,禁宫之中仍是一片灯火通明,裴昀不顾侍卫阻拦,迳自闯入宫门,若非殿前司人人识得武威郡侯,她怕是早已被当做刺客诛杀了。
最终,在丽正门外,裴昀被百十来大内高手重重包围,此情此景,与当年的秦碧箫何其相似。
武德司指挥使夏衍涛越众走了出来,面目冷凝沉声道:
“侯爷,你可知夜扣宫门,惊扰圣驾,是何等罪状?趁事情还未闹大,你且速速离去罢。”
裴昀面无血色,孤身立在当下,黑白分明的双眸定定直视着面前的夏衍涛,亦透过他,望向那重重宫墙殿宇之深下令之人,一字一句朗声道:
“臣裴昀有要事觐见,十万火急,刻不容缓,还望夏大人通传!”
夏衍涛微微皱眉:“无召觐见,按律当杖五十,小裴侯爷,你......可想清楚了?”
裴昀不为所动,毅然决然:“还请夏大人依律行刑!”
夏衍涛没有立即回答,他等待了片刻,直到入内通传的内侍悄然回返,不动声色的对他点了点头,他这才抬起仅剩的左手示意道:
“带下去!”啪-啪-啪-
刑杖一下接着一下,毫不留情的击打在裴昀的背脊之上,可她却丝毫都感受不到痛楚,只因心中痛楚更甚。
此时此刻,她脑海中不停回闪着当年川蜀,自己与白行山相遇相知的点点滴滴,朝天门码头初遇,愿者上钩谈笑风生,招贤馆求才若渴,不拘一格降英杰,钓鱼城百计避敌,同生共死抗鞑虏......一桩桩,一件件,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临别之时他所赠的鱼钩明明还挂在她的书房中,一转眼,却已是天人永隔。他白行山一死以证清白,她裴昀岂敢无动于衷!
不知过了多久,刑杖的声音终于停下,一片阴影遮在裴昀的头顶,她颤抖着抬起头,额头冷汗流下,蛰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可她仍是固执地盯着眼前模糊的人影,一字一顿道:
“还请夏大人代为通传——”
夏衍涛几不可察一叹:“随我来罢。”
崇政殿内,宫灯烛火被匆匆点亮,来来往往的宫娥内侍即便再过小心,仍有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之声响起。夜半惊醒的赵韧身着寝衣,肩披外衫,端坐在案前,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裴昀一步一步踉跄着走进殿内,虽正面看似完好无损,可后背衣衫已开始渐渐渗出血迹,混合着汗水,沿着衣摆缓缓滴落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之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啪嗒-啪嗒-
待走到案前,她本想躬身行礼,剧痛之下无法自抑,双腿一软,就这样直挺挺的跪在了赵韧的面前。
“臣裴昀,见过官家。”
赵韧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如同这不过是一次稀松寻常的会面一般,他缓缓开口,不辨悲喜:
“四郎深夜觐见,不知所谓何事?若是大光明寺佛武会之事,朕已知晓了,此役四郎劳苦功高,稍后朕自有封赏,四郎何必如此心急?”
“不,臣今夜入宫,乃是为了四川置制使白行山一事。”
“哦,原是为了此事。”赵韧淡淡道,“前日川蜀急奏,白行山因病猝逝,当真天妒英才,朕亦十分心痛,已着人拟旨厚葬,特赠五官。听闻四郎与白卿交情甚笃,还当节哀。”
“陛下可知,白大人并非病逝,而是服毒自尽。”
“人之既死,深究无意,病逝亦或服毒又有何区别?”
“没有区别么?”裴昀轻声反问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岳王爷是如何死的,臣之父亲又是如何死的?”
“四郎如此说,是将朕比作高宗,还是比作先帝?”
“陛下以为呢?”
“为了区区一个白行山,你敢深夜闯宫质问于朕?谁给你的胆子?!”赵韧勃然大怒,“不错!是朕下诏命他进京!朕那是给他机会面圣陈情!你可知满朝文武参他的札子都能堆满这一桌案,你让朕继续装聋作哑,还是忍气吞声?是他自己选择一死了之,他若问心无愧,何以畏罪自尽?”
畏罪自尽?
裴昀勉强从后槽牙里蹦出来几个字:“敢问陛下,白行山何愧之有,何罪之有?”
“他少时入学白鹿洞书院,因口角出手推茶翁致死,此为不仁;畏罪出逃投身行伍,此为不诚;驻守川蜀拥兵自重,聚敛罔利逾制建祠,此为不忠;镇抚无状,使兵苦于征戌,民困于征求,此为不义;如此不忠不诚,不仁不义之徒,留之何用?”
裴昀听见赵韧一口气细数这一连串的罪状,不禁为何突然有些想笑。
“此间种种罪状,乃是甄允秋大人上奏陛下的吧?”
日前他遣她去大光明寺,八成也是为了支开她罢。
“你说这话,是想指责朕偏听偏信,纵曲枉直,昏庸无道?”赵韧脸色铁青,声音骇然道,“裴昀,是否是朕纵容太多,让你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了?若无朕明察秋毫,一力相护,你裴昀焉能有今天?单单就欺君之罪这一条,朕早已可以下旨将你裴家株连九族满门抄斩了!”
裴昀浑身一震,不可思议的抬头望向他,一时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面前这神色狰狞的男子,这居高临下的帝王,这手掌生死大权刚愎自负的九五之尊,还是当年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还是她的承毅兄吗?
究竟是岁月磋磨,还是人心易变,他是何时变得如此面目全非?权力是野兽吗?是恶鬼吗?它悄无声息的吞噬了曾经那个壮志少年,变作了他的模样,着龙袍,坐金椅,就如当年的千面郎君一般,而他们所有人都没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