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记(115)
“奴儿三三……你今晚还是同我一起睡好不好。”
张暄怀里很暖和,钟淳难得没有挥着爪子挣扎,而是咂了咂嘴,无端生出了一丝困意,仿佛下一刻便要歪头在他胸口睡过去了。
怎么感觉似乎忘记了什么……
忘了什么呢……
猛然间,钟淳脑海中灵光一现,整个人如遭雷殛地弹了起来:
——坏了!今日从乔府回来的时候天已经迟了,他的人身还睡在那架四轮车舆上!
“……奴儿三三!!你又要乱跑去哪儿!!你、你答应今晚要同我一起睡的!——”
钟淳火急火燎地夹着尾巴往门外窜,翻过一重又一重的门槛,却没找到陈仪的人影,正要穿过后院那片竹林抄近路时,却猝不及防地被林后突然出现的灯笼晃瞎了眼。
他“嗷”地骂了一声:
——哪个大半夜不睡觉的在府里乱晃!
钟淳胡乱地扒开竹叶跳了出去,抬眼一看,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张鄜就这么拨云见日般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明月照着竹叶枝上雪,也照着那人覆着雪的眼睫。
钟淳的心神当即不争气地一震,咽了口口水想说些什么。
定睛一看,却望见自己的人身正赖王八似地趴在那人背上,肩头披了件不知道谁罩的大氅,一副睡得天昏地暗的死模样。
第65章 雪泥(十)
半个时辰前。
张府驾车的仆从驻了马后,等了足足快一炷香时辰,也不见里头的十三殿下出来。
他大着胆子掀帘瞧了一眼,才发觉那府中的小贵人已然昏头昏脸地睡在了里头。
府中的下人不敢惊动这位殿下,只好一边让人通传陈总管,一边陪着车舆里这位在正门口淋雪。
好不容易待到戌时,仆从才远远望见雪中那四匹通体漆色的骏马,知道丞相从宫中回来了。
张鄜周正的冠履上还积着从宫里头带回来的寒意,听闻这事之后,面色稍微缓了些,吩咐陈仪给候在车驾旁的下人们一些赏钱,随后掀开帘子将里头的人亲自背了出来。
钟淳身上穿的还是白日里那件青采如意牡丹褂子,为了不挨冻又在里头套了好几件衬衣,望上去穿得很‘实’,但背在身上的时候却还是觉得轻飘飘的,一点儿重都没有。
他睡着的时候很安静,连呼吸也是轻浅的,仿佛很不愿打扰人般地拂在别人的颈背上。
张鄜手里把着他的脚踝,琢磨了一会,觉得那儿细得有点硌手,甚至握完一圈还绰绰有余,心想这孩子平日里吃的那些糕点都长到哪些地方去了。
两人在雪中就这么难得祥和地行了一段无声的路,便突然撞上了只“拦路虎”,且该“拦路虎”还是背上那位的正身——
“嗷!——”
只见那胖猫儿鼓着腮帮子,一双黑眼睛瞪得溜圆,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似是在发表何等痛心疾首的控诉。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黢黑的爪子就不老实地扒拉了上来,言外之意很是明确:
——我也要抱。
张鄜以目光估量了一番胖猫儿的体型与重量,感觉钟淳平日里吃的那些东西都长到它身上去了,于是拒道:“抱不动你。”
“方才怎么来的,现在就怎么回去。”
那胖猫儿听完急了,见张鄜真的要走,便又竖着尾巴颠颠地追了上去,中气十足的叫声虚弱了下来,听起来还有几分柔软的意思。
“嗷……”
张鄜脚步未停:“别撒娇,没用。”
然而事实证明旁人撒娇或许没用,钟淳撒娇还是有用的。
在无数次摸爬滚打地外加厚着脸皮耍无赖后,变成胖猫儿的钟淳还是如愿以偿地被抱了起来,由于张鄜的后背被他自个儿给占了,他只能憋屈地用胖爪勾住那人的脖子,整只猫颤巍巍地吊在胸前。
尽管姿势十分别扭,钟淳心里还是十分地美滋滋。
——这样张鄜就能同时被两个他抱着了。
将钟淳的人身送回了西厢的房间后,张鄜遣退了身旁伺候的仆人,披着氅独自行回主屋,将挂在墙上的那柄紫檀漆银烟斗取了,坐在廊下,就着门前夜雪一口接一口地抽了起来。
半晌,他望见庭前的草木窸窸窣窣地摇动了一阵,胖猫儿从里边冒出了个头,欢欢喜喜地叼了个什么东西跑了过来,放在自己膝上。
张鄜低头一看,发现那是朵白如玉珠的山茶。
山茶是春花之流,多半会在柳浓莺啼这般温和的时节争相开放。茶树生得矮,若是山茶要开,定是会满满当当地开遍整个园子,将底下的叶压得一丝缝隙都无。
而钟淳送给他的这枝,显然是朵还未完全盛开的山茶,连那簇云般的花瓣都还半遮半掩地蜷曲着,将里头嫩黄的花心全挡住了,上边还滴着湿漉的雪水。
胖猫儿衔着山茶往张鄜胸前塞,似乎觉得自己在大雪天里找着了此园中唯一一朵早放的花,心情很是骄傲,一脸“求夸奖”的表情。
“摘我种的花来讨好我?”
张鄜知道那人是报答自己的“一背之恩”,居高临下地看着胖猫儿逐渐呆滞的神情:
“世上还有这等便宜事?”
不止是园中那片山茶,就连里头那些枇杷、石榴、桃树、枣树都是他早些年亲手所植。
当年淮南王叛乱平息之后,朝廷恢复了一段短暂的平和期,张鄜当时还不是丞相,只是个没了用武之地的挂名将军。
那一年他二十四,最亲的故旧挚爱却都已早早离他而去,将这位将军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留在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