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记(34)
良久,顺帝才开口道:“抬起头,让朕看看。”
钟淳依言抬起头,对上了他父皇的双眼。
“病了一场,似乎有些瘦了。”
此言一出,身侧的皇子们纷纷望了过来。
钟淳往日的身材虽不算胖,但与其他人站在一起却显得略有几分笨拙与臃肿,谁知一场大病过后,不仅瘦出了下巴尖,就连原本被脸颊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也变得圆溜溜的,望着颇有些脱胎换骨的味道了。
顺帝端详了许久,朝身旁的周隋道:“让内务府给他送点补血养肉的东西,将身子骨养好来。”
周隋俯首称是。
“老四。”
顺帝又将目光移向了钟淳旁边的钟戎:“若我没记错,你与秦国公家小姐的婚事就在近日吧。”
钟戎低着头恭敬地回道:“回父皇,定在下月初四。”
“嗯。”
顺帝面色温和了些许,对立于阶前的乔敦问道:“爱卿你觉得这个准女婿如何,可还满意?”
乔敦谦恭地道:“四殿下才思高捷,文雅方略,小女能嫁与此等良人,实乃几世修来的福气,下官甚至连拜香还愿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心生不满呢?”
“哈哈哈——”
顺帝心情舒畅地大笑了几声,对着钟戎道:“听见没,以后成了婚可要对乔家小姐好一些,断不能冷落了人家。”
钟戎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意,抱拳道:“儿臣必当谨记父皇的教诲,断不教荷儿受半分委屈!”
严肃的朝堂上乍时生了些其乐融融的氛围,钟淳见没人注意他,便轻手轻脚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掂了掂脚尖,用余光偷偷摸摸地瞥向百官之首的那个位置。
可无奈人潮实在太过拥攘,群臣的脑袋好似一座座起起伏伏的山峦,将那个令钟淳思念的背影遮得严严实实,他连脚掂得都酸了,也只能堪堪望见人群最前方那一角耸矗的漆玄色高冠来。
第20章 绿蚁(四)
好不容易捱到下朝,却闻见空中传来一声轰隆隆的闷雷,外头的雨下得愈发急了。
钟淳立在殿前门柱旁,伸长了颈子左顾右盼,只见阶前人潮熙熙攘攘,有等着侍童来送伞的、有在檐下躲雨的、有与友人攀聊的……实是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殿下!”
重重帘帘的雨幕里,小良子打了把直柄竹伞从泥水里蹚过来,单薄的身躯混在众侍从中好似一片飘荡在水中的浮萍,见自家殿下站在檐下探头探脑的,以为他是在寻自己,忙小步地跑了过去:“奴才在这——”
钟淳接过湿漉漉的伞,掌心在木柄上辗转地握了又握,眼神却飘忽不定地望向远方。
“殿下?我们不回清和宫吗?”小良子疑惑地问。
“再等等……”
“等?等什么?”
钟淳的视线在人群中全神贯注地绕来绕去,良久,蓦地定凝在了一片玄黑的衣角上,那双杏眼顿时亮了:
“小良子,你自个先回去吧!”
小良子干笑道:“这、这怎么能行呢!?您一会儿还得去国子监上学呢,若是无缘无故失了踪影,那秦姑姑不得训死我……诶……等、等等!殿下!殿下———”
话还未说完,他便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家殿下撑着那把伞风一般地冲下了阶,发髻间那道玉色的发带在空中蝴蝶似地旋了一大圈,逐渐隐没在了人群里。
钟淳右腿有些不便,虽然平时走起路来与寻常人无所大异,但若是作奔、跳、跑此类较为激烈的动作时还是能看出明显的跛脚,所以这些年总不愿在众人面前跑跑跳跳。
若不是为了那个背影,他已经忘记自己上一回这样不顾一切地跑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了。
近了……更近了……!
钟淳睁大眼睛,望见了宫墙边停靠的那辆兽首漆彩画轮车。
龙象车首,碧绿帘幢。
这是张府的车驾——
只见雨中的木槿树下,有二人擎伞而立。
温允头戴乌色官帽,身着绛色朝服,腰间挂着一柄泥金折扇,似乎正在同身侧之人说些什么。
另一人的背影静默地矗立在雨中,端重如山,气态威严,踏着一双宝蹬皂靴,漆青的衣摆上绣着振翅欲飞的鹤翥。
钟淳攥紧伞柄,心中被某种快要溢出来的情绪涨得发慌,于是他大步往前走去,情不自禁地喊道:
“丞相——”
清透的少年声音恍如银瓶乍破,碎了原有的宁静。
二人闻声回首,直至这时,钟淳才第一次真正地用这副躯体如此近距离地看过那张脸。
张鄜的轮廓深邃而冷峻,薄唇似一柄剑锋,在朦胧的细雨中显得尤为坚硬清晰。
钟淳不由看呆了。
从前魂魄在胖猫儿身体中时,他需要爬到高高的桌椅上才能看清那人的脸,可未曾想到现下变回人形后,他依然需要仰着头才能与那人对上视线。
“见过十三殿下。”温允最先反应过来,朝钟淳施了一礼。
“免、免礼。”
钟淳微张着嘴,望着张鄜的双眼,方才在腹中憋了良久的千言万语突然哽在了喉中,滚烫的心好似被一盆冰水浇上去一般,突然凉透了大半:
那根本是一双毫无温度的、陌生而疏离的眼——
他不认得他了。
“十三殿下。”
张鄜并未行礼,只是微微垂目,用那双淡漠的眼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日后也不相企及的人。
一瞬间,钟淳感觉自己方才背上跑出来的热汗都被那冻人的视线凝成了一根根难受的针,千千万万地扎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