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记(52)
他笑了笑:“我还以为大人同其他东西一起送还回去了呢。”
张鄜静坐不语,只将腕上的紫檀佛珠缓缓地摩挲了一圈又一圈,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半晌后,他突然道:“你可还记得十三殿下送了何物至府里?”
陈仪点头回道:“自然记得。”
“十盒闽地的明珠水仙,两幅闫道圣的《孤松送月》与《浔江笠雪》,还有一封邀您去清光寺赏菊的拜帖。”
张鄜目色沉静地看着陈仪道:“陈仪,若你要送裴大人一幅裱画,你会送什么?”
“送吴纯与谢宣这种书画名家的藏品。”
“若你要送闫道圣的画呢?”
陈仪皱着眉思考了半晌:“我会送《舟上仕女图》亦或《采莲扑蝶图》,毕竟闫道圣的仕女图工笔一绝,人物像更是十成十的传神,等等……如此说来,这十三殿下为何送了两幅闫道圣的山水画过来……”
良久,他的面色突然一变,似乎想起了什么。
张府之内书画众多,但只有一处地方正好挂了闫道圣在世时创作的山水画《柳绿春江》。
并且这幅画现今就挂在张府的主人——丞相张鄜的卧房之中。
第30章 风腥(三)
陈仪面露惊异:“大人怀疑这十三殿下在我们府中安插了细作?”
张鄜并未答是与不是,转而道:“今日我与裴清、李淮在雅仙阁正好碰见了那孩子。”
“莫非……只是巧合?”
“他还知道我平时里最常饮的酒是十里梦魂。”
“这……”
陈仪回想起十三殿下那双天真澄澈的双眼,那似乎不是一双攻于权术之人会有的眼,心中纳闷:
这小殿下这几日突然变着花样往府里送的东西,莫非也同四殿下一般对储君之位生了心思,想让自家丞相在圣上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
他思索了一会,低声道:“不若这样,小人近日先将府中进出过内室的奴仆婢女彻查一番,看看他们中是否有人暗中与宫中之人接触,若有眉目了再向您禀告。”
张鄜“嗯”了一声,手掌将那封朱红拜帖阖上,食指捻了捻眉心,面上显出一丝疲色来。
陈仪看着他将自己奉上的那碗汤药一饮而尽,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由担忧地上前询道:“……可是药效不够了?”
“最近入秋之后天气便凉了,大人整日案牍劳形,若不再保重身体,只恐药效的威力会大不如前,要镇不住体内的蛊了。”
“您也知道……这药,它根本不是药。每日服用更是如同饮鸩止渴一般,若是寒大夫来上京时知道您不遵医嘱添了剂量……”
“行了。”
张鄜紧闭双目,仿佛在与某种不可名状的痛苦争相抗衡,手背暴起的青色筋络扭曲可怖,如同虬龙般一直盘桓蔓延至小臂,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地震颤。
他的指尖抵着腕间佛珠上撰刻的经文,一颗一颗地磨转,用力得指节都泛了白,才缓慢地平息下来。
“你下去吧。”
“让药房每日再多煎一帖药。”
陈仪心中忧虑颇深,他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俯身道:“是,大人。”
*
那日过后,钟淳并未将他三哥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放在心上,他自我振作一番之后,又觉得自己能行了,于是晚上变作胖猫儿时还是光明正大地听墙角,白日便能在变着法子与张鄜“不期而遇”。
对此,朝廷宫中虽维持着明面的平静,但私底下的流言蜚语可谓是甚嚣尘上、暗潮汹涌。
有怒骂十三殿下死皮赖脸的,有讽笑十三殿下痴心妄想的,甚至还有人编排了一则“痴殿下偷爬金玉榻,冷丞相无情驱出门”的话本,里头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钟淳是何等不要颜面地收买丞相府的奴仆,自降身份扮成小馆偷爬上丞相的床的,而丞相又是如何地刚正威严、洁身自好,不留情面地将其赶下榻逐出门的,听得人大快人心,拍手叫好!
钟淳作为传闻的二位主角之一,对这些风言风语却所知甚少,只因他近日不仅忙着与张鄜“偶遇”,还在刻苦练习骑射,好为中秋夜的皇室秋围作准备。
这一日,因着张鄜要去乔氏别苑与上三家会面之故,钟淳也单枪匹马地追到了乔家在京畿的私人围场。
彼时平原远阔,秋野横霜。
山与天共成一色,草间溪涧上映着粼粼夕光。
钟淳骑着匹乌骝马,头戴红抹额,脚踏织金皂靴,腰系一条威风凛凛的兽面束带,左手搭弓,右手引弦,飕地往箭靶上射去一箭。
只闻一道急促风声,那红绸羽箭定定地扎在了中心的朱红外,箭尾还打着颤尖。
虽然没射中靶心,但好歹比上回近一些了——
想当初他的箭可是连箭靶都挨不上的,每回都只能从草垛里找自己的箭呢。
钟淳牵着绳引马回撤,缓缓地张弓引弦,定气凝神地往靶心射去。
“嗖———”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只见那靶旁的草垛中突然钻出一个身着绿袄的小孩,正懵然地看着那冲他而来的箭。
“小心!!——”
钟淳瞪大了双眼,想要撤马上前却又赶不及。
耳后忽闻一阵猛烈的马蹄声,随即便见一道青光电掣似地射向靶心,两道羽箭正面相击,响起一阵清亮的裂铉之声!
“四叔,我就说箭术这般差的不可能是咱们乔家的人吧,让我瞧瞧是姜家的还是公孙家的——”
钟淳勒住马,只闻一阵鸾铃响动,眼前闯进一个粉面油光、面圆耳肥的士族子弟,望见他的模样时竟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