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记(69)
张鄜道:“玉者,石也。只有历经刀斧雕琢,才可得见其盈润本色。在臣看来,十三殿下便有如一块天然质朴的顽石,虽然性情散漫,但若是加以一番精心琢磨,日后想必会作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成就,于是机缘巧合之下,臣便将巫山石玉赠与了他,望他能沉心静气,戒骄戒躁。”
身旁的乔敦在心中冷笑一声。
他才不信张鄜这久浸官场的老狐狸会“机缘巧合”地将此等蕴意深厚之玉赠给那十三皇子。
顺帝最忌讳的事便是官员与皇子结党营私,张鄜先前在朝中步步为营,与每位皇子都保持着不偏不倚的距离,便是为了不被拖入这场皇权之争。
再者,张鄜如此慷慨地将这与先皇后有关的巫山石玉赠出,便是为了让皇上感念旧情,顺带打消圣上对他与先皇后余情未了的顾虑。
如此,这块玉既护住了在宫中地位岌岌可危的十三皇子,又在皇上跟前勾起了有关先皇后的追忆,还顺带敲打了对十三皇子“不敬”的金墉乔家。
——可谓是一箭三雕的毒计。
于是他不禁牵了牵嘴角:“世渊兄此言差矣,石就是石,玉就是玉,究竟是何物用刀斧劈开便知,就算你将一块普通的石雕城百般花样来,也改变不了石便是石的本质。”
“咳……都别争了。”
顺帝被风吹得咳嗽了两声,身侧侍奉的宦官忙取了件貂皮斗篷来替他披上。
只见皇帝摆了摆手:“究竟是玉是石,到底是石能攻玉,亦或是玉能攻石,往下看便知晓了——”
“输了便输了,反正从小到大我也输了不止这一回,就算再输一千次一万次我也还能拍拍屁股站起来——”
钟淳学着方才钟戎居高临下的神情,在他跟前轻飘飘地道了一句:“……可是四哥你输得起么?”
此话一出,钟戎的脸色霎时微微一变,将那断红在掌中摩挲了半晌,半晌后竟阴柔地笑出了声:“好你个伶牙俐齿的小十三。”
“我倒要看看一会儿你还有没有此等功夫耍嘴皮子——”
只见钟戎握紧断红,蓦地转腕收手——
钟淳还来不及作反应,就如同一只强行被筝线拖行的纸鸢给“扯”到了他四哥跟前,紧接着便见那鬼魅般的钟戎勾了勾唇,一道雪亮的剑光如电掣般当空劈下!
他瞳孔骤缩,电光火石间弃了手中软剑,侧身躲过那道寒光凛凛的剑锋,却见方才自己立足之地的玉阶已然被那剑势给震得四分五裂。
“十三弟,你除了会逃还会做什么?连剑都不要了,还怎么同我比?”
钟淳不欲与穷追不舍的钟戎多作缠斗,学着钟曦方才得胜的模样足尖轻点,便要跃起去折头顶那暗香萦绕的桂枝。
差一点……
还差一点!……
“嗡!——”
就在他快要够到那桂枝时,一道杀气腾腾的剑气却已尾随而至,钟淳猛地用手肘回挡,创口霎时皮开肉绽,鲜血四涌。
“小十三!!——”台下隐约传来了钟曦的喊声。
钟戎提着剑一步步逼近他,幽声道:“十三弟,你想折了这桂送给丞相是不是?”
钟淳动作一滞,捂着淌着鲜血的手肘,脚尖却悄悄地将方才他舍掉的长剑给勾了过来,咬着牙道:
“……是又如何?”
“你以为将这桂枝赠他,他便能辅佐你做太子?你以为每日没皮没脸地缠着他,讨他的欢心,他就能真心喜欢上你了?”
钟淳尽管用全力招架着迎面而来的剑势,但心神还是不禁被钟戎的恶言恶语给勾去了几分:“那是我自己的事!”
钟戎唇边挂着一丝嘲意,故意放缓了出剑速度,矮下身在他耳侧轻声道:
“……你以为丞相赠你这‘断红’真是因为器重你么?”
“在他眼里,你只是他用来对付乔家的一枚棋子罢了,用完便随手扔了,连利用的资格都不配——”
“你不会不知道吧,丞相真正想尽心辅佐其登上帝位之人,便是已故先皇后的独子——敏哥哥。”
听见那遥远而陌生的名字时,钟淳竟像被阴毒的蝎子尾冷不防地蛰了一般,心口蓦地一痛,握着剑的掌心也渐渐渗出了汗。
相传先太子钟敏自小便聪慧明思,能言善辩,有璞玉之姿,超世之才。若不是当年在淮南叛乱中不幸惨死于敌军之手,这大宛的帝位之争兴许就没有后头这些皇子的事了。
钟戎饶有兴味地看着钟淳渐渐苍白的面色,手中的剑也快了起来:
“当年丞相还不是丞相时,便做了敏哥哥的太傅。听闻当时他几乎辞去了所有政事,一心一意地辅佐教导太子,手把手地教他骑射习字,伴他长大,比任何人都要亲厚——”
“丞相虽然不喜欢你送的字画,但当年对敏哥哥亲手所临的字帖那可是视若珍宝,连打仗骑马都要装在随行的军囊里,心爱得紧呢。”
钟淳只觉一股气血“轰”地一声涌上脑海,耳边乱哄哄地一片嗡然,忍无可忍地竖起剑往眼前那张狡猾而喋喋不休的嘴刺去:
“你住口!!——”
……
“……台上发生何事了?”
陈仪眼见着台上对峙的两人突然又缠斗了起来,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十三殿下却仿佛被下了蛊似的,剑招和步伐都乱得不能看,但整个人却被一股莫名的气架着,硬生生地挺着血肉之躯与钟戎交战,连身上被剑气窜破伤口也无知无觉。
张鄜远远望着钟淳反常的神情,深邃的眉间越皱越紧,右手缓缓抚至腰间那柄沉寂了许久的斩白蛇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