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白停住动作,左右一看,她的长发落在榻上,软作一团,他根本没碰到,因而不为所动。
周妙冷静了须臾,断断续续又说:“我,我反正不想回宫。”
李佑白不解道:“为何?”
周妙用力将他的脸颊推远,眨了眨眼,问道:“陛下难道不记得当初微臣为何要进宫么?”
上元夜,花灯夜。
李佑白的脸色登时又暗了下来。
周妙缓缓吐出一口气,随之而出的是她黯然的肺腑之言:“当日上元夜,你让我跪下,我便跪下,你送我进宫,我便进宫,从此往后,更是你指东,我就不能走西。除了你之外,宫里的太后娘娘让我去煎茶,我也只能去煎茶,她心情好了,赏我一条腰带,心情不好了,便要敲打我。”
我怎么能回宫呢?
我又怎么能喜欢你呢?
周妙忽觉鼻酸,默然了片刻,才抬眼又道:“我真的不想回去了,陛下放我走罢,要是陛下体恤我没有功劳亦有苦劳,便把五百金饼兑给我,往后我也可以想办法寻个营生。”
“放肆!”
李佑白太阳穴突地一跳。
周妙的话骤然听来荒唐,可他晓得此时此刻她说的都是真心话。
周妙生了一根反骨,他从来都知道,她总是看似乖觉,事事小心,可是临到头了,却并未把多少人放进眼里,如同旁观者一般,虽偶有喜乐,可因缘际会,人来人去,她根本就不放进眼里。
她畏惧的人或事太少了,她牵挂的人或事也太少了,因而她偶尔垂泪,却也不会沉溺。
独独偶尔有一颗真心,偶尔有一点真意,在别院里,在盘云山中,或是寂然无声的宝华殿上,云谲波诡的问仙宫里。
而大多数时候,她却如同她做的那一盏蜻蜓灯,华而不实,只是她讨好旁人的工具。
她喜欢李权么?
不见得。
没有去成池州,她也并不哀伤,进宫以后,照样过自己的日子,而衮州的周家,从前的孟澜,她也将他们通通抛诸脑后。
而他呢,李佑白忽地自嘲地想,她要真是走了,没过几日,大概也能将他抛之脑后。
李佑白望向复又沉默的周妙,伸手轻轻拨开她额前柔软的碎发,“你想走?想让我许你五百金?”
闻言,周妙微微睁大了眼。
他笑道:“周妙妙,你想得太美了。”
第93章
八月的天说变就变, 下午尚还晴空万里,落日过后,转眼却下起了瓢泼大雨。
周妙坐在马车中, 听雨滴噼里啪啦地敲打在车顶之上。
李佑白亦坐在车中,斜靠车壁,身前小几上还摆了一盏茶。
二人相距不过数尺,可他垂眸只顾阅览卷轴, 并未抬眼看她。
周妙也只好扭过头, 透过车帘的一丝缝隙, 佯装观雨。
人声寂然,她在心中默默一叹。
哎。
自从他们那天“开诚布公”的“谈心”过后,眼下已是又过了三日。
这三日来, 他们大多时候都在赶路, 向北而行,直往皇城折返。
这几日的李佑白几乎寸步不离,天气晴好时, 策马辇旁,阴雨天时, 便坐于车中。
周妙饶是有心要伺机而动,也只得偃旗息鼓。
车行虽不慢,可陆路自不比南下的水路, 他们要绕经丘陵, 又不能取水道往北逆流而上, 因而行过这三日, 他们也还没出澜州的地界。
先前李佑白一行自京城南下, 追赶南越人时, 乃是昼夜疾行而来, 几无停留。
周妙想到这里,又是幽幽一叹。
李佑白是来找她的。
这倒不是她硬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只是原书中,女主简青竹走后,他只派人去寻,并未亲自动身,可这一回他先在城门外拦住了她,又一路追到了澜州。
哎。
周妙望着雨帘,心里又酸又涩。她眼角余光悄悄瞄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李佑白。
哎,眼下的李佑白更不好捉摸了,于她,他仿佛取“怀柔”而治。
她说了真心话,他也恼了,说她放肆,说她想得美,可是却并没有罚她,亦无惩戒。
当日在澜州营中,同榻而歇,他也并没有真动她,只说了回宫娶她。
周妙不得不承认的是,她暗自松了一口气,要是李佑白真想做什么,她也抵挡不住,兴许气氛使然,半推半就,稀里糊涂地真应了。
可是他却坚持说,要回宫娶她。
这让周妙感到愈发棘手,因为如此一来,她便真正晓得,他是说真的,并不是说笑。
这三日间,白日里,于人前他虽不甚亲昵,可夜间歇息时,耳鬓厮磨自是有的。
李佑白不再束手束脚,周妙想到这里,脸上倏地一红,她深吸了一口气,强拉回飘散的心绪,转念又想,此一类诡计多端的“怀柔之策”,假以时日,难保不会一点一滴地瓦解她的心防。
于是,周妙又暗自警醒了起来。
恰在此时,周妙耳边听到一声轻响,她回头一看,是李佑白放下了卷轴,端了茶盏品茶,还不忘问她道:“你不渴么?看了这么久的雨,脖子不酸么?”
周妙暗自警醒,胸中再有怨气,仿佛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发泄。
她紧抿着嘴唇,不言不语。
李佑白轻笑一声,也不追问,放下茶瓯,取出了几下的药包。
周妙晓得,那是宫里配的药包,用以解他手背上的青霜之毒,只见他轻振宽袖,露出了发黑的左手背。
周妙仔细瞧了一眼,伤口乌痕并未散去。
李佑白唯有一手扶住药包,按在手背上,可他动作缓慢,分明像是有些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