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老太爷想了会儿,从衣袖里掏出一展明黄的锦帛:“老臣差点忘了,当晚先帝昏了头,将遗诏交给了我,如今我想着陛下应该需要。”
明黄的锦帛沉甸甸的,朱今白接到手里,只瞄了一眼就知道是假的。
东厂掌印常替先帝批阅奏折,当然知道先帝写字的习惯,他每个折勾笔画都格外锋利,犹如蝎子尾,可手里的遗诏上的字,只是形似神并不相似。
朱今白只觉得好笑,都到了这一步了,这个老狐狸还想着来骗他。
难道不知道帝王一怒,伏尸百万么?
还当他是那个韬光养晦、任人宰割的王爷么?
他将圣旨摔在地上,站起来:“任也温,你还当孤如以前那般好糊弄么?”
任老太爷皱着巴巴的脸,跪下去,“臣不敢。”
朱今白摇摇脑袋:“你不敢,我瞧着你的胆子大的很呢,林朴一五一十的将那话都明说了,今个儿我请你来,你明知会发生何事,还有这么大的胆子来糊弄我?”
任也温沉默,他深知朱今白登基后必会责难他,因此他有意将先帝的遗诏扣在手里,不管如何希望也能能掣肘住他一二。哪知他根本不像往日隐忍的模样,眼底有隐约的疯狂,不知是在和谁较劲儿。
任也温在心里叹了口气,深知自己已入狼穴,他这次来不管带没有带真正的遗诏,朱今白怕是都不会让他活着回去。
也罢,他这么大的年纪也活够了,来的时候也和施章将身后的事交代清楚,任家家主的印章也在书房的夹层......
他就是有点儿遗憾,有一点儿舍不得,石榴和霁月好不容易说拢到了一处......
可惜啊......
不过人生总得有些遗憾,哪怕你不愿,哪怕你拗着一口劲儿也是不行。
任也温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年近古稀的他背已经驼了,哪怕在朱今白面青强撑起来,也是佝偻的树枝。
眼前的皇帝年轻气盛,眉头有黑气萦绕,一张雌雄莫辩的脸显得有些邪气。任也温好不避讳的直视他,忽的笑了。
朱今白皱眉:“你笑什么?”
任也温淡淡道:“我笑陛下如今也学会了虚与委蛇,明明便是看不惯我不想让我留存在这个世上,却还偏偏找这么些无须有的由头?难道你真的会在意那一纸遗诏?”
朱今白目光如炬:“遗诏没了就没了,如今十二皇子已死,就算拿出这诏书又有何用?孤只是惶恐,觉得任老太爷把这朝政看的透了,若你不能为孤所用,我又留你为何?”
任也温盯着眼前的后生。
说实话,在这整个顺天府里,他算是青年才俊,不论心计、做事都算上乘。但这样的人生在乱世或为枭雄,若是为帝却只能是暴君。
任也温摇摇头:“你想岔了,身为君主并不能因为把抓到别人的把柄威胁别人而为你所用,而应以德服人、以礼服人。这一点,你不如先帝。”
这一句瞬间将朱今白的火气点燃。
他怎么不如哀帝?
他放弃蜀州城的百姓,是他将他们拯救于水火之中;他放任京官买官卖官,将整个朝政弄得乌烟瘴气,是他要破而后立!
他任也温,凭什么说自己不如他?
任也温看着他,目光有一瞬的怜悯,好像在可怜着朱今白。
朱今白从内心由衷的感到愤怒。
你可以轻视他、你也可以杀了他。
但你不能可怜他。
他是霸主,是中原的王——
凭什么要你这个任人宰割的臣子可怜。
凭什么?
这场对话耗尽了朱今白所有的耐心,他看着任也温,目光冰凉而冷清,好像就是看待一个最基本的死物一样。
他朗声道:“云飞。”
沈云飞进屋:“属下在。”
他一字一句,口中吐得是最嗜血的花:“好好伺候着任太爷,让朝中那些臣子好好看看!忤逆孤会是什么下场!”
第62章 榴花谢
夹棍、鞭打、烙印、雨浇梅花(将纸浸水又反复蒙在脸上),一整套刑罚下来,任老太爷已经丢了半条命。
任家老小跪在紫禁城外只希望朱今白能够恩开一面,朝中不少重臣原本还想用年龄欺压这个刚入紫禁城不久的新皇,可见过任老太爷这样也都歇了心思。
天蒙蒙亮,外面的雾气很大,沾在衣服上,连皮肤都是润的。
任老太爷皱眉,难受的睁开眼,目光没有焦距,戳在眼前昏暗的牢房。他身上没有一块好的地方,到处是伤,流了血化了脓,连在衣服上,稍稍一动便皮开肉绽。
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全身疼的如百蚁咬食,朱今白站在门外看着他如败家之犬一样,高兴地弯了弯眉眼:“任太爷,这滋味儿如何?”
任老太爷抽了口气:“不瞒陛下所说,这些刑罚在我有生之年均是第一次受到。想老夫洒脱了一辈子还能有这个运术,当真是得感谢陛下。”
往日年朱今白无论怎么样都会绷着一副温文尔雅的面孔,可在任老太爷这儿,他才看见了什么叫波澜不惊,他有些厌恶这样的人。
既有情又无情,把什么都看的很透,就像一个长者看着晚辈在戏耍人间一样。
这种感觉石榴身上也有。
像雄鹰一般盘旋在人头顶上,当真是可恨。
朱今白笑容消散,薄唇紧抿,忽而道:“你可知你们任家满门都跪在紫禁城门外,只求孤能饶你一命,所以你骄傲什么,又嘚瑟什么呢?”
听到这些,任也温脸上勉强伪装的镇静有些破裂,他的双手紧紧的捂着栅栏:“此事只关乎我一个人,不关他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