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惊生抱膝在防滑垫上坐着,没什么表示。
静了片刻,它忽然说:“我好用吗?”
左忱一下愣住了。
仿佛被荒野上的闪电击中,炸亮撕裂天际。她感到刚进浴室时那种无措又涌上来,它们剧烈地翻腾一阵,又慢慢沉下去。
在这阵翻腾中,左忱忽然伸手,她抓住了一种感觉。
它并不是个孩子。
她想。
她并不是在和一个孩子对话。
虽然面前的人具备孩童该有的一切条件,但它不是的。
这具皮囊下埋葬着的,是一个成熟过早的,黯淡的灵魂。
一些东西促使左忱开口。
“苏惊生。”她忽然盲目地问:“你常感到孤独么。”她语气中有些什么改变了,这令苏惊生睁了下眼。
苏惊生说:“那是什么?”
左忱停住,她思考一下,说:“就是感到只有一个人。”
苏惊生消化掉她的解释。
它学她的语气说:“是的,我常感到自己一……个人。”
左忱抿紧了双唇。
短暂的沉寂。
片刻,苏惊生再次轻轻开口,它还是问道:“我好用吗?”
“……”
左忱忽然轻笑了一声。
短促的笑过去后,她认真说:“是的,宣发效果很好。你很好用。”
苏惊生慢慢地也笑了一下。
它没有出声,笑花在它唇边迅速绽放,又迅速凋谢,恢复平静的面孔什么都没留下,如同惧怕惊扰沉睡。
左忱眼见那花凋谢,伸出的指背自它的眼角滑至下巴。
她低声说:“那你呢,苏惊生。”她看着它的眼睛。“你到底在怕什么。”
苏惊生低下头。
它用相同的低声,慢慢地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正因为不知道,才感到如此磅礴的恐惧。
命运中前仆后继的未知,巨大的信息量,前所未见的整个天地。一切都冲击着这个每天绕着村子走圈,思考下一顿饭在哪的贫瘠人生。
温饱如此简单,可接下来呢。
接下来是这个世界,接下来,是你是谁,你是什么。
你是男人么。
你是女人么。
裤子是男人的,裙子是女人的,哑铃是男人的,口红是女人的,什么是你的,你是什么的。
你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
于是它说。
左忱没有太大的表情,苏惊生从中认出了稀薄的理解,也认出了浓稠的无力。它缩着唇吸了口气,倾身搂住她的颈项。
左忱条件反射张开两手。
“别烫着。”她说,接着想起烟已经燃尽了。
被搂了一会,左忱维持着那个姿势淡淡地说:“苏惊生,我要洗头了。”
苏惊生更紧地拥搂她,然后极慢地放开。
左忱撑膝站起来,与它仰望的视线相撞。顿了顿,她干巴巴地说:“干什么。”
苏惊生拉住她的浴袍的毛角。
左忱皱了下眉,说:“我会洗两个多小时,到时候就过两点了,你不能等我。回去睡觉吧。”
苏惊生仍旧一动不动地看她。
左忱扔掉烟头,弯腰抱起它,把它放回卧室的床上。
她用被把苏惊生卷成一堆倒插的冰激凌,然后说:“你可以睡床上,睡地上,睡在网上,”她停了停,“或者去我的卧室,或回浴室的防滑垫。任何地方。但你要穿够衣服,带上被子,如果因为这种原因生病,我不会照顾你。”
她说:“苏惊生,我说的足够清楚么。”
苏惊生的睫毛起起落落。
左忱扯了下唇角,起身阖上卧室的门。
房间归于全然的黑暗,苏惊生拥被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它听着墙外模糊传来的哗啦声,望住房间一角出神。
慢慢地,它身子打了几个晃,倒向床尾一侧。
堆起的被子推住它,斜身坠着头是很不舒服的姿势。于是它蜷起来,又伸展开,无意识地换过几个姿势,苏惊生趴在床上,沉沉睡过去。
它没有听见水声的消失,它也没有看见在岑寂的夜中,那开启一条缝隙的门。缝停了几分钟,缓缓地消失。
第二天早晨,苏惊生在客厅里见到了左忱。
她盘腿坐在地毯上,戴着眼镜,在读一些纸。看见苏惊生,她从鼻梁间将眼镜拨下去一些,微低着头从眼睑上投出视线。
“早。”她说,“我煮了鸡蛋,油条你应该还不能吃,但是豆汁儿可以试试。”
那个奇形怪状的木桌上的确摆了几个碗。
苏惊生迅速跑过去。
它用自己所知的,最简洁的方式表达了心情——钻过左忱的胳膊,拥抱她。
这行为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左忱微张着双手半仰头,平静地说:“去洗漱吧。”
苏惊生钻出去,去了浴室。
它去得快回得也快,等坐下时,左忱已经脱了眼镜,正在剥鸡蛋。
苏惊生看着她纤长的十指分离蛋壳,碎蛋皮连成一长圈。她掰开剥好的鸡蛋,一阵细细的热气腾上来,金黄的芯裂出两半。
苏惊生吞咽一下。
她把蛋放进盘里,和蒸饺一齐推到它面前,苏惊生端起盘,伸出手,抓过所有两口吃下去。
快速地咀嚼和吞咽明显让苏惊生很疼,它下意识掐住喉咙,坚定地咽下全部。左忱微张开嘴,又闭上,什么都没说。
她起身去厨房拿了小刀,回来坐到苏惊生身边,剥第二个鸡蛋时,她用刀切成几段,和豆汁儿一块给它。
“喝一点。”
苏惊生端起来喝了一口,然后呛得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