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进入城区,周遭的景与物变得繁杂,谈昭远同江柔介绍沿路的景致,哪里是秦淮河、夫子庙,哪里是中山陵、玄武湖公园。
江柔对南京完全陌生,他却了如指掌,说得细致入微。
许久,见她毫不动容的模样,才慢慢停下,带着些歉意:“不感兴趣么……这以后就是你的家,我想让你多了解一些。”
这以后就是你的家。
呵,江柔淡淡看向窗外。
这句话听上去像个笑话。
宋叔从后视镜看了江柔一眼:“真是个内向的孩子。”
谈昭远接茬道:“可不,这么安静,看起来乖巧又懂事。”
宋叔轻笑,说话间就带了南京话独有的腔调:“莫怕,待到跟小恺呆两天,都要防着别上房揭瓦。”
谈昭远陪着笑起来,这次是真笑,眉眼俱弯,牙齿整齐洁白。
也用吴侬软语回应:“哪不讲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看见江柔似懂非懂地回头看自己。目光撞上他的笑颜,突然不好意思似的又把头转了回去。
谈昭远寻常打交道的姑娘,没这样害羞的,心里觉得可爱,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脑袋:“这丫头,别紧张啊。”
江柔的脑袋就挨着他的手掌,他掌心温热,她的心跳突然就漏了半拍。
下意识想要躲开,但第一秒没反应过来,就失了先机,只好不尴不尬地受着。
好在很快,他收回了手。
没多久,车子驶进一个绿荫环绕的大院。江柔看见拐弯处的路牌上写着“龙蟠中路”。
拐过两个有人站岗的路口,车子慢慢停下。
“到了。”
宋叔将车子开去停车库,谈昭远取了行李箱,领着江柔去李家。
一栋样式简单的白色三层洋楼,和大院里其他住户一样。
谈昭远按响门铃后,很快就有人来开门。是一个年过半百的阿姨,姓沈。谈昭远在路上就跟江柔介绍过沈姨,她是宋叔的妻子,已经在李家做了十多年保姆。
沈姨穿藏青色改良旗袍,棉麻质地,乌黑的发在脑后绾成旧时式样的髻,斜斜插着一根手工雕的木簪子。
看见来人,沈姨微笑着同两人打招呼,笑容和打扮一样朴素而雅致。
继而面向谈昭远,面色略带尴尬,欲言又止。
“怎么?”
谈昭远察觉出不对劲,伸头往里张望。
就在这个时候,从屋里传来一声闷响,伴随着听不分明字句的喝声,隐约能感受到声音主人的滔天怒气。
“难道……”谈昭远脸色变了变,求证般看向沈姨。
后者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他们的言下之意江柔不懂,只见谈昭远缩一缩脖子,将手中的行李箱交给沈姨,清了清嗓子温声道:“沈姨,小柔我送到了。那什么,我就不进去了,苏阿姨还在等我回家吃饭。”
说完,温文地立定,尔雅地转身,逃之夭夭了。
……
江柔不明就里,和沈姨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对方。
“哎,也不知道给人家留个好印象。”沈姨叹口气,自语道。
又对江柔说:“你就是小柔吧。一会儿……一会儿别被吓着啊,往后你就会习惯的。”
习惯两个字还没说完,客厅东侧一间紧闭的房门突然大开,虎啸狮吼般震慑力十足的怒喝声在整栋房子里炸响开来。
“小沈!把马鞭拿来,老子今天抽不死这个不省心的熊伢子!”
江柔还没反应过来,胳膊上一股力量传来,转眼间沈姨已经拉着她到了房门口。
“先生。江家的女儿已经到了。”
说着,沈姨手下微微用力,将江柔向前轻轻一送,显然试图用她的到来吸引那位“先生”的注意力,以期平息他的怒火。
江柔站在房门前,愣愣看着房里的一切。
厚重窗帘的遮挡下,屋里光线昏暗。
地上铺着花纹复古的羊毛地毯,地毯中央昂首跪着一个穿黑色短袖T恤的少年。少年年纪与谈昭远相仿,却肩宽体阔,露在外头的大半截胳膊精壮修长,肌肉匀称紧实。
江柔细细看去,却见他□□的皮肤上有斑驳的伤痕。
她心中微愕,蓦地感受到一股慑人的力量,令她不自主地回望过去——正迎上他的目光。
少年嘴角破裂,渗着些血丝,却微微翘起一个桀骜的弧度。利索的板寸下,他的面庞轮廓棱角分明,带着迫人的英气,细黑的眸子幽深沉静。
他是李明恺。江柔先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在心里说。
李明恺面前站着的中年男人同他有几分神似,身材魁梧,青筋暴起的手里捏着一根高尔夫球棍,五官的辨识度极强。
江柔曾见过他,知道他叫李卫平。
三个月前,在江柔父亲的葬礼上,他还跟江柔说过话。
江柔一直都知道,像父亲这样的生意人有很多朋友,只是没想到在他死后,自己会在葬礼上见到那么多陌生的面孔。
其中竟然还有一个叫做李卫平的伯伯,许诺要代替父亲来抚养她。
李卫平让江柔管他叫李爸爸,说会给她最好的照顾。
江柔却觉得这听起来就像个笑话,因为她的生母明明还在人世,本来怎么也不会轮到一个外人来收养自己。
可是笑话交叠着笑话而来,那个女人因为在国外的生意忙得脱不开身,竟然爽快地答应把江柔送去南京的李家寄养。
江柔打了一通国际长途,当她捏着电话听见那个女人说每个月都会寄很多生活费给她的时候,笑得连她自己都可怜自己。
却一时蒙了心智,还腆着脸恳求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