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人间不二法(154)
萧凰只好伸出手去,正要拣一块,想了想却又放下了:“我的份,留给子夜罢。”
温苓无奈一叹,收了糖包,转身跃下屋檐。
又在桃树间兜兜转转找了一阵,才寻见那一抹青白色的背影。
温苓走近些,却看到一向清冷孤傲的少女,倚着树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温苓心口一酸,低下身拍拍她的肩:“姐姐,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见旁人来,子夜克制了哭声:“别……别问了。”
温苓也没办法。她托起油纸包,要她吃糖。
子夜看了一眼饴糖:“多谢,我不饿。”
温苓一呆,这话仿佛才听过似的。
且她的下一句,似乎听来更加耳熟:“多余的,你留给萧凰吃罢。”
温苓愣道:“可这糖就是萧凰……”
“还有这个……”子夜不等她说完,又从怀里拿出一纸包肉脯,塞到温苓手里,“帮我带给她。”
温苓看了看少女眼角的泪痕,又看了看这些吃食,心中百味杂陈。她翻出一条帕子送给她,收起那两包吃食,往院子里去。
没出两步,又听子夜忍着抽泣,补说道:“别告诉她……是我给的。”
鬼道,无量宫。
帘帐里的鬼火渐渐低微,终于熄灭为一方黑暗。火舌从缝隙里漫出来,如龙蛇一样爬下数百级石阶,于低处的石台停了下来。
鬼火盘踞成一团,从中涌出红浪一般的彼岸花须,交错缠绕越升越高,缓缓汇成女子的身形,花瓣才剥离散尽。
这女子的身量并不算修长,但因四肢骨格的分寸恰到好处,气势又极为冷厉,反倒错显得比常人要高挑俊瘦些。
除此之外,也看不出别的什么了。
她全身上下都被莲紫配缥白的长斗篷覆住了,面容遮了极厚的纱,就连斗篷无法覆及的手腕到指尖,都戴好了严丝合缝的手衣。柔滑的裙角拖到三尺远后,鞋袜露不出半点。
偶尔能窥见的只在行走之际,面纱与斗篷间露出一瞥深邃且沉厉的眸光,以及几缕随风摇荡的微鬈的发丝。
魔罗一步步拾级而下,离冥池越来越近时,却察出些细微难辨的异样。
她看到花不二还躺在那小船上,乍一瞧像是睡觉,却是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呼吸时也看不出身形的起伏,简直跟个死尸没什么两样。
魔罗心里“喀”一声轻响,裂开一条不安的细纹。
她试着喊她一声:“花不二?”
……无人应答。
魔罗当即惊料到变故,猛一振手臂,一弧鬼火卷着疾风直荡过去,刹那之间掀翻了小船!
阴风所及,船上那一袭红衣如万鸟惊弓,完整的人形“哗啦”一声散成无数点墨汁,但被风火这么一摧,万笔丹青尽碎于长空!
笔墨消去,空余一叶小船在冥水上摇晃,哪还见得什么鬼影子了?
原来……原来……
原来那船上的伊人,早在魔罗与姑获商事、又要更衣备行之际,就被掉包成了一张以假乱真的画皮!
可那真正的花不二呢?
魔罗环顾整个空旷死寂的无量宫——
……早已经逃之夭夭了。
魔罗这才清醒过来。
……这个骗子。
她答应她一起去的草原,她问她要的骏马、美酒、酥酪、银簪、麝香,她口口声声要她允诺的“绝不反悔”……
都不过是为了拖延她的时间,疏解她的警惕的一场谎言。
都不过是为了逃出无量宫……
去寻她的“夫人”。
“哗——”
宫殿里灯火倏一下暗到极冷,妖风呼啸着撕开冥水,激起恶浪滔天!
风携着水露拂过裙裳,也微微掀起掩面的斗篷,露出那一对儿光泽遽变的碧蓝色眸子——
凶厉的底色是无望,杀气的尽处是悲凉。
铁围山,孽海畔。
一簇簇彼岸花随波荡去。姑获展开双翼,照着一直以来的习惯,回头望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孩子们。
可乍一眼看去,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她收养了二十五个小鬼,每一个都认得很清楚,就算是乱嚷嚷聚在一起,也能立刻辨得分明。
很快,她感觉出了,是数目不对。
貌似……多出来了。
孩子的事,姑获向来十分谨慎,立刻仔细数了起来。
可数过了,确是二十五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姑获摇了摇头,当自己方才是眼花了。遂将羽翼护住一众小鬼,起身飞往孽海中央。
等那一抹灰蓝色消逝在冥空里,才从耸立的娑婆石后,钻出来那个多余的女娃娃。
她伸指拈住耳垂,撕下一角画皮。随后一身丹青烧起淡紫色的鬼火,如流沙般涌出婀娜有致的女儿身,展露出猩红的霞帔华裳,以及那姿色无双的芙蓉面、狐狸眼。
花不二一甩手,女娃娃的画丢进孽海,沉入滚滚浊流。
接着她伸手入袖,拿出了云点青送来的最后一幅画。
玉手轻拨,画轴徐徐展开。
纸上画的,是她朝思夜想的“夫人”,也是那个名为子夜的姑娘——
正站在昏暗的墓道里,同那个名叫萧凰的“野女人”,拥吻到忘了情。
花不二没说话,唇角微微浮了起来。
一并浮起来的,是森罗繁密的无间诀刺青,从锁骨处一路拓土开疆,漫到了眼角中去。
弱土,荒墟。
子夜坐在桃树上,哭累了。
她不禁想起来,袖里还藏有一幅画。
她记得,那画上依稀有墨,只是未曾打开,不知究竟画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