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人间不二法(81)
历经数日,我马不停蹄赶到了羲和峰。
师父见我来访,也是惊异不小,还道我已经陪送犬戎到汉京去了。我战战兢兢坦白说,贡物和公主都没有接到,只能赶来问师父对策。
我师父素来不露喜怒,但那次是真的吓到了,呵斥我说:“你怎的误了事?这……这可是要杀头的!”
我吓得直跪下来,冷汗狂流,忙与师父核对了诏令,时日、地点都是准确无误的,问题不大可能出在我身上。随后便将那天的遭遇,仔仔细细地讲给师父听了。
师父一字一句地听完,脸色越来越沉重。末了,他叹口气道:“起来吧,这事不怪你。”
我微舒一口气,觑着师父满面的阴云,又听他道:“朝中传言犬戎是诈降,实则欲将大军南下,窥我中原,狼心未改。起初我还未敢轻信,现在看来……这分明就是挑衅了。”
我本来还念着那几个疑点,但听师父也如此说,便再无一丝犹豫,心头豪情并愤慨齐齐涌上,朗声道:“犬戎欺我中原,不可不诛。弟子愿为前锋,引兵北上,驱逐犬戎,永平边患!”
随后,师父便将此事上奏天子。众臣得知,无不哗然,原本暗潮涌动的战和两派,此刻尽都对齐了矛头,道是犬戎欺君背约,罪无可恕。天子即刻修诏下令,自是由天器府领缨北上,携兵二十万征讨犬戎,誓扫方归。
那一年,我不到十六岁,就做了王师的前锋都督。
两年后,犬戎……灭了。
而我,也成为战功赫赫、威名远播的——“七曜大将军”。
至于这两年的戎马生涯,萧凰一语带过,显然不愿多说。
“那两年,你不记得了么?”子夜试探着追问。
“记得?”萧凰笑里满是苦楚,“我还记得什么呢……”
我记得……
记得血海染透了冰河,一连数月也流不净的赤色。
记得尸山堆满了沙漠,走兽贪婪争食,乌鸦衔着人肠飞上枝丫。
记得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拿骸骨烧锅做饭,锅里是彼此的婴孩。
记得听得懂的汉话,听不懂的犬戎话,却都是一样的……疯狂的厮杀,惊恐的哀求,撕心裂肺的哭嚎。
我记得……
记得金刀的血渍越积越厚,几乎插不进刀鞘里去。
我记得那张蚩尤面具,真的好用极了。
每每一戴上它,就好像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一切一切,我没有心,我什么都不是……我只管纵刀杀戮,杀戮……他们的死,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我记得……
我还能记得什么呢……
说到此处,话音哽咽的厉害,双肩亦是难以抑制的颤抖。
“萧姐姐……”子夜心下甚疼,拿起女儿红,倒了半盏酒,推到萧凰面前,又安慰道:“你是奉命出师,这又怪不得你。”
“不。”萧凰无力地盘转着酒盏,“这……这一切……这一切的源头,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班师回朝之际,正值隆冬腊月。风寒如刀,雪大如席。
我麾下带着三千骑兵,正逢暴雪封山,连月不绝,士卒也疲惫的很了,遂找了一处村落驻扎下来,稍事休整。
我记得,那个村子……叫黑村。
子夜一听说“黑村”,陡然变了脸色,却是没有打断萧凰,继续听她述说下去。
那个村子,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在骑马进村时,经过村头的杨树林,那里……有一个地窖。
地窖里,关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她的头发太长,身上又很脏破,脖子锁着一道铁链。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隐约看到她的眼睛,烁烁的,很亮,泛着幽光。
而且……我看见……
我看见几个村里的男人,就那在地窖里,对她……对她……
就像禽兽一样……发泄着。
我当时不知怎么,突然难受得紧,胃里翻江倒海的,疼到了心坎里。
毕竟,我也是个女儿身啊。
唉……可笑。
那两年,我驰骋沙场,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女子了。
但在那一刻,我,作为一个女人,深深地触碰到了……另一个女人的痛苦。
真的……难受极了。
后来,我假装无意,与村民聊起此事。
他们说,那个“疯娘们儿”……
是个犬戎人。
被抓到黑村来,差不多两年了。
直到那时,我依然没有多想。
只是,动了恻隐之心。
虽然汉人与犬戎势不两立,虽然这场乱战里,汉人杀了无数的犬戎人,犬戎人也杀了无数汉人……
可我当时只想着,她也是一个女人,可怜的,和我一样的……女人。
后来的几天里,我闲来无事,总会经过那片杨树林,往那地窖里张望一眼。
我看到,所有的村民,都要欺负那个犬戎的女人。
妇人打骂她,男人奸辱她,就连小孩儿也冲她吐唾沫、扔石头……
似乎这连年的战乱与苦难,都是那个女人一手造成的一样。
可唯独有一个人对她好,给她饭食,与她说话。
那是一个傻姑娘。
他们叫她……傻妞儿。
子夜的呼吸骤然一塞。
她没有说话,只是握住萧凰的手,却感到自己和她一样,都在发抖。
那个傻妞儿,也是无依无靠的,平时都是捡些剩饭菜吃。
但她每次捡到吃的,都要去地窖那里,分给那女人一半。
我远远望见她的善举,后来每餐吃军饷时,都只吃一小半,其余的放在帐外。如此一来,傻妞儿便可捡去饭食。她跟那个犬戎女人,就都不会饿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