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雅风流,王谢辈人。姑苏谢氏公子,仙缘深厚,摘星楼宿醉一梦,竟是梦入方外南岭仙山。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南羽真人一句话,便免了他误闯之罪,留其为客。听琴赏花,谈天对弈。
卿云随侍左右,在师尊与客人对弈之时,抚一曲箜篌。
南岭闲云缭绕,景致如画,那人皑雪白衣,少年风华,眉目清隽,垂眸凝视棋局,似轻颦,似闲淡,如玉指间捏着一枚黑子,间或落下,仿佛便是这画中最过夺目的一隅,任天地也失了色。
她本是打算奏一曲《青冥赋》,相传此曲乃神女飞天时所创,惊神泣鬼,俯仰天地。可抬手起落间,终是换成一曲《良宵》,如小溪流水,细雨微风,缠绵缱绻。
七日七夜,不过弹指一瞬,可这一幕却在她记忆中久久不散,而后日思夜念,或许那便叫做海枯石烂。
他留宿南岭,居于落英苑,此地四季无形,百花齐绽,姹紫嫣红,灵鹿喜食奇花异草,常在此处逗留,她照看灵鹿,寻其而来。
那一日,繁花似锦,他只身立于庭中,随手折下一枝桃花,漫不经心逗弄着身边一只懵懂无知想靠近他又不敢的幼鹿,眉目含笑:
“是我不是,占了它们嬉戏之地在先,姑娘勿怪。”
“不,是我疏忽,惊扰了贵客,先前也是我无礼……”
他望了她片刻,低头伸手温柔的抚摸那只幼鹿的头颈,幼鹿感受到他的良善,终于不再躲避,
“原来并非厌恶于我,而是性胆尤怯,不知饮水可会见影则奔?”
说得不知是鹿,还是她。
她看着那温顺的幼鹿,亲昵的轻蹭着他的手,一时赧然无言。
“你可是唤卿云?”
“是。”
“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
卿云,喜气也。
他轻声念着她的名字,眉宇温和,“我唤谢白,字子清,你莫忘了。”
因他这一句,自此她海枯石烂,沧海桑田也未敢忘却。
她好奇:“你是从哪里来?”
“长安,百花宴上我多饮了几杯酒,在摘星楼睡下,梦里便来了这里。”
“长安……在哪里?”
“那是人间的王城,天子所在,十里长街,笙歌如梦,是……离姑苏很远很远的地方。”
“姑苏,又在哪里?”
“是我的家乡。”他轻笑,笑中寂寥,“可我大抵是回不去了。”
“为何?”
“因为这红尘紫陌,有太多纵情享乐,也有太多身不由己,你不懂。”
她摇头:“我无需懂。”
她身在仙门,离世而居,那些俗世的人情世故,悲欢离欢她不懂又有什么打紧?
“是啊,你该是心水止水才是。”他心中平白有丝落寞,也有丝释然。
她忽然很不希望他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呐呐道:“你可以讲一些给我听。”
他却是摇头:“这些倒不能讲给你,我只愿你永远也不懂什么是身不由己,什么是无可奈何。此地方外仙境,亦如世外桃源,你在此修行,虽不谙世事,却是永生无忧无虑,长乐平安。”
四下寂寥无人,唯有那桃花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一只灵鹿优雅轻巧的走了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尖蹭着她的手背。
她的心刹那柔软,低头望着那碧草间点点碎红,
“我前日里煎了桃叶花茶,朝露月华,四时雨雪泡煮,你可要试一试?”
微风将馥郁清香吹来,落花飞舞间,也将他的声音传来,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姑苏城(3)
这一夜,下了雨,青瓦窗格落雨声分外清晰。
卿云辗转难眠,默默起身下床倒了一杯温水,看了眼表,凌晨两点半。
夜阑卧听风吹雨,不梦闲人不梦君。
不敢睡下,因为此时此刻与他相距不过一墙之隔,不敢做梦,因为梦里必定都是前尘往事。
怕想起那些悲伤的,也怕想起那些快活的。
依稀记得她并不是南羽真人喜爱的弟子,不为其他,她虽有慧根却无悟性,师尊收她为弟子不久便下了断言。
心窍未通,尘缘不净,非清心修行之命。
那时她不懂这话的含义。
落英苑桃花三千,溪水潺潺,烹茶煮雨。
“修仙之人,必要斩断尘缘,抛开七情六欲?”他问她。
“自然,师尊说你仙缘深厚,若能断情绝爱,极有可能悟得大道。”
而他却摇头,“可我恐怕是参不透。”
“你有执念?”
“谁无执念?或是家国天下,儿女情长,又或者只是昨日棋盘未完的残局,是……记忆中儿时故乡的一座桥。”
“世间生死富贵皆是虚妄,你能梦入此地,便该知晓,到头来万物皆空。这般机缘,就是为渡你。”
“就如黄粱一梦?”他笑,“梦醒了,黍还未熟,江山红颜独剩我一人记得。”
“或许,是只有你一人忘了。”
他愕然,沉默良久,“那我宁做武陵渔人,纵使后半生寻觅无踪,怅然而终,也图清醒。”
一阵微风吹落如雪梨花,落在茶案上,她拂落间不经意触到了他也伸过来的手。指间相触,又转瞬分离,目光错落,心思重叠。
“可我分不清,此时此刻是梦非梦。”
她轻咬唇,别开目光,“你说的,我不懂。”
“其实红尘也如道场,入世出世,不过一念之间。”
他只是浅笑,眸中倒映浮华光影,轻举茶盏,“这杯茶,是我欠你,山高水长,来日相还。你不懂的,我来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