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娇百味(187)
*****
当夜,宋显维辗转难眠。
手上的药力减退后,伤口的灼烧感去而复返。
他料想此非一般的烧伤,未敢轻视,重新上药,又命人多加照顾伤势更重的江皓延。
如无江皓延替他踹出那一脚,只怕他的伤情会比此刻严重得多。
身处南国暖秋,宋显维仔细回想他刻苦勤练时忽略掉的细枝末节。
未开府那几年,他常与江泓到柳家寻路岷,可表姐又是何时相中了江泓?
蓦然回顾,他只记得有一回,他自诩已得霍家兄弟真传,非要江泓与路岷联手与他比剑,结果闪避不及,被路岷的长剑戳中了左大腿外侧,入肉寸许。
那时,江泓和路岷皆吓个半死。
——切磋用真剑,还伤及亲王,此罪可大可小。
但宋显维把事情瞒得严严实实,亦未责怪过他们。
因他没让太医处理伤口,自己胡乱折腾了一番,至今还留有一道微微凸起的疤痕。
伤疤犹在,人事已非。
忆及往事,宋显维感伤之余,又觉委屈。
他私下待人无半分架子,一再退让,却屡遭误解和背叛。
这次,他不能徇私,也不能手软。
犯下的过错,他必定会承担。
入京后,找个恰当的时机,向姐姐坦诚请罪,方为正道。
宋显维原本担心柳家会请高手来劫囚夺人,但他们没有。
从漳州出发回京,因队伍中有一名孕妇,且部分人吸入毒气后虽无性命之忧,但手脚偶有麻痹现象,导致北归脚程慢了不少。
九月,一众人踏入淮南西路时,柳雪霏阵痛频发。
宋显维担忧她抵受不住路途艰辛,寻了稳婆候着,果真迎来了提前作动。
那一日,柳雪霏痛晕过去几次。
宋显维被迫停下,迅速寻地方安置,又依照稳婆的提示,备上桶盆等器具,还有参药、红糖、生姜、草纸等物。
又为防孕妇产后体弱身虚,早早寻了厚葛布围额、老酒、当归、活鸡等,连为婴儿洗浴的黄花蒿、清风藤、柚皮、艾草、枇杷叶等草药也一应俱全,可谓准备充分,全然没当她是罪人。
然则,柳雪霏终究气弱,胎儿体位不正,生了整整九个时辰。
期间形势十分凶险,稳婆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先推胎儿身顺直,再使胎儿头对产门,以汤药催之,才诞下一名瘦弱的男婴。
啼哭声令长夜未合眼的大伙儿松气抹汗。
可惜,女仆们奔进奔出,端出一盆又一盆血水,触目惊心。
柳雪霏胞衣不下、血崩不止。
稳婆艰难表示,纵使华佗再世、神仙下凡也回天乏术。
柳家人所剩的三兄弟哭求见一见妹妹。
宋显维终归硬不下心,容许他们隔离而望,自己则伫立于窗外,强忍悲恸,静听表兄表姐的道别。
柳雪霏气若游丝,已说不出话。
房内除去女眷们的抽泣声,仅有那一句断断续续的气音。
“殿下……孩子,请、请交予江叔……”
宋显维心头大震。
一片接连不断的悲泣声与哀嚎声中,他脑海中清晰闪过一个念头。
当初命江泓快马先行传达密函,对方却迟迟未面见熙明帝……他总算明白其中原因。
——江泓路过宿州,不知何故,竟和有夫之妇柳雪霏纠缠不清。
而今二人先后离世,答案无从考究。
孽缘自为人知悉之时,已烟消云散。
而房中那微弱的婴儿啼哭声,兴许成了这段秘密情缘的唯一见证。
*****
大概是今生初次在京城过冬之故,顾逸亭无端有种错觉,仿佛今年的冬天来得分外早。
她随大伯母、堂姐等人去京西花海的别院中小住十余天,回来方知,宋显维比起预想中早了三个月回归。
她本该欣喜若狂,万万没想到,他归来之日,押送了他母家族亲康平侯府的表兄们、表嫂们、表侄子……
尽管此前不少人断定,柳家得罪了什么人,离京躲债;也有人提及,密探指挥使们严查了柳家的账目和名下店铺。
确切消息未出时,大多数人只当谣言,一笑置之。
现今柳家人正接受大理寺审判,牵扯出一连串的人命案件,轰动一时。
年轻的康平侯以最快的速度主动认罪,扛起所有罪责,甘愿伏法,被削爵、抄家,收押监牢,待明年秋后问斩;其余人即日流放西北边陲,尘埃落定。
结案次日,顾逸亭总算等来了风尘仆仆的宋显维。
他脊背依旧挺如修竹,青灰色暗云鹤纹大氅难掩宽肩窄腰。
两个多月不见,眉峰的镇定沉稳愈加浓烈,眸底的寂寥更为深邃。
少年意气尽洗,平添岁月磨砺的坚韧老成。
与以往不同,他俊朗容颜无甚欢悦。
其时,顾逸亭的父兄未归,母亲与长嫂忙酒楼事,弟弟没放学,苏莞绫应宋昱之邀,带上二叔公前往西山赏霜叶。
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就剩顾逸亭在家百无聊赖。
见到未婚夫那一刻,她如在梦中,莫名泪目,再观他手上包裹层层纱布,大惊:“你!你手怎么了?”
“先前被带毒的火星溅到,皮肉伤罢了。”
“什么时候的事?”
“八月中,这火非比寻常,有些难愈。我前几天从三嫂处讨了些新制的药膏,才好得快些。”
顾逸亭听闻他近日忙碌,解决了一大堆事,安抚完柳太嫔,连秦王妃都探访过,最后才来看她这未婚妻,难免心中不畅。
转念又想,皮肉之伤经久不愈,想必真的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