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阳光正好, 可这春光已经与他没什么关系。

不过他这位师妹倒并不是怀春少女, 对自己也并无多少痴迷情意。

她有一双沉沉的杏眼, 眼中光芒亦是极为坚定。

这么一个梳头娘家养大的女儿，如今入了顾公家, 倒也是不卑不亢, 热情上进。

尹惜华一开始并未正眼瞧她, 可终于也是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看她勤快读书，努力习字，伸手翻过那具具酸腐发臭的尸体。

接触久一些，他倒觉得这个女郎似乎确实有些顾公弟子的风范，不是那么离谱。

顾家挑中的这个女郎，终究也是不会错的。

林滢对于顾家的记忆是美好的，那些日子虽是辛苦，也是十分的充实。她一步步踏步上前，也有一种上进努力的踏实快乐。

可在尹惜华瞧来，也是未必然。

阳光明媚之时，尹惜华却能窥见阴暗处。

这些事情林滢也未必不知，只是既是聪明人，就知晓在江上行船记得要避开暗涌。聪明的人会行驶于安全航道，并不愿意去试试暗涌有多急多可怕。

林滢没有理睬那些酸话，更不值得与那些人斗气。

尹惜华觉得她出身寒微，却有一股子傲气，不屑将这些人视作对手。她既拜入顾公名下，得了这样的机会，自然有些志向，不屑将心思放在那些小人身上。

林滢记忆里，那些人一向是无足轻重，亦从未有过什么分量。

一如水下的波折，水面上却是平静如厮，并没能有太大动静。

小师妹虽出身寒微，但尹惜华瞧着她，心里却不觉渐渐安稳起来。

他投身顾公名下，面上虽是淡然，可心里未必放得下，仍是有些痛苦之处。

这蒲草一样小师妹沉沉静静样子，某方面而言，倒是给了他几分开解。

自己留在顾家的日子，也好似变得松快起来，好似也当真品出了几分岁月安宁的味道。

那时林滢还小，可是尹惜华瞧着她那一双宁和的杏眼，便隐隐觉得林滢一定会有极为非凡的未来。

于是尹惜华就看着林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褪去过去削瘦形象，双颊渐渐养得丰润，个头亦渐渐抽条。

自从离开尹家之后，尹惜华眼里就再没什么鲜活具有生机之物。顾公是个仁爱之人，在治下也施展许多利民之举，虽有些年纪却仍一颗赤心。可是那些人、那些事，仿佛也是离尹惜华太远了些，使得尹惜华终究生不出什么感触，他终究是感觉不到看不到。

可长于他面前的林滢，终究是让他看得清清楚楚。

因为他要亲自负责教导林滢，接触的时间也太过长了些。

于是有些事情顿时亦发生了改变。

那时节，尹惜华的心里从无成家立业的念头，更没有想过有孩子。他没想过收学生，更没幻想过亲自教导自己的孩子。

尹惜华也见过顾家的小孩儿，又或者别处的孩子。他不喜欢小孩儿，哪怕是顾公的孙儿，纵然顾家教养极好，可是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总是令人厌烦的。

尹惜华顶着一张十分出挑的面孔，可是他的心里面，却终究是极冷漠的。

这个世界的每一处都令他觉得厌恶。

可是他跟林滢相处了很久，日子一长，有些事情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了。

他大林滢几岁，却教了林滢许多事。林滢很懂事，不像真正小孩那般吵闹，心眼也恰到好处，不至于太过于有心机算计因此显得讨厌。

于是看着林滢一点点的变化，就好似看到自己亲手栽种的小花，慢慢在自己面前长大。

那竟品出了些生机勃勃向上之意。

也许，自从离开尹家之后，他难得品尝到了一种清澈的正面的感情。

就连救下他的顾公，他始终是心情复杂的。

那样的岁月里，有那么一刻，他亦是曾心中一动，生出了一缕淡淡的柔情。

只不过，终究是极浅。

等林滢渐渐技艺娴熟，破了几个案子之后，那些暗中议论之人终究停了口，这位顾家的小婢也攒出了名声。

顾公是当世名臣，他栽培出一个善于断狱的女郎，这个女郎必定会受人关注，也许有一日会受到陛下的奖赏。

而这也是顾公其中一个用意，以此鼓励人心。

于是渐渐的，尹惜华心底也不觉升起了一缕嫉意——

是呀，这大胤的女子官职极少，一向亦是出自名门。能有林滢这般机缘的，终究也不过是少数。

如此种种，如何不是一种福分。

有时候他看着林滢那张安顺的脸，就想这个聪明的女孩子心里，是不是也能盘算着这样的前程。

从前他以为自己跟阿滢是同一类人。

不是吗？这世间女子，岂不是跟自己一样，已经是一辈子不能染指宦途。

可就连女子，说不得也比自己多些机缘。她投入了顾公门下，必然知晓自己能得到什么，难怪整日认真努力的样子——

阿滢倒是一直都是这副情态，可她刚来顾家时候，还什么都不懂，连生僻些的字都不会认。

那时候的阿滢，还很弱小。

这三年里，阿滢却是长大了。她身子抽了条，出落得亭亭玉立，婀娜多姿。

自己瞧着她青春洋溢的样子，心情亦是说不出的复杂。

既喜欢，又不喜欢。

看着她一路往前走，心思这么坦坦荡荡，尹惜华心里就浮起了一缕晦暗的酸涩。

他整个人都泡在了阴暗里，散发出一股子腐朽的味道。

只瞧着那女孩儿站在阳光里，明媚得如诗如画，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