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诺(154)+番外
曾雾点头。
郝翠雪说:“我这儿有几幅画,你一起带走。”说着,她转身推门走进室内。曾雾只得起身,跟着她走进去。
在工作区域,曾雾看见郝翠雪口中的“几幅画”。它们挂在墙上,较十几年前刚画出来时更为黯淡,这些色彩的变化就如同他这些年来的变化。
看清时,曾雾的表情就变了。他没想过郝翠雪还一直保留着他当年读书时的作品。
郝翠雪说:“你今天走的时候就带走吧。”
曾雾摇头,“您这样有必要吗?”他的脸色同语气一样僵硬。
郝翠雪反问:“你和那孩子在一起有意思吗?”她知道曾雾最近又开始画画,但他不肯让她知道。
曾雾不回答。
昨天凌晨的四个多小时,他听着宋零诺隐约的啜泣声和在睡梦里的呼吸声,又一次完成了一幅画。和这些年来他所尝试的每一次的结果都一样,他画得非常糟糕。有些东西丢了就是丢了,人生不是童话也不是电影,不会有所谓的理想结局。
沉默后,曾雾说:“您都和她说过些什么?”从艺术中心到这间工作室,宋零诺每一次的变化都很明显。
这话他问过一次。郝翠雪这回给他一个痛快:“我让她看清自己对你的情绪。我让她靠近你,也让她痛骂你。”
对艺术家而言,每一种情绪都有它的创作价值。欢欣、兴奋、激动、愤怒、失望、灰心、嫉妒……全部都会幻化成创作和灵感的肥沃土壤。
“您把她当成催生我创作欲的工具?您以为她和我闹两次,我就不走了吗?”曾雾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郝翠雪却听得明白。他的自卑与自尊,被郝翠雪以这样的方式揭起,这对他而言是怜悯。
她说:“我当她是工具。你又当她是什么?”
和面对石雨时不同,曾雾这回没有回答说“女朋友”。
郝翠雪问:“你爱她吗?”
和面对石雨时不同,曾雾这回开口:“我在爱她。”
“在爱”,并不是“爱”。
郝翠雪说:“她和当年的你很像,都是小地方出来的,都有一样的自卑和自尊,身上都背着家庭的负累,都需要向现实低头和妥协,为了赚钱都可以吃尽苦头、做不愿做的事情。你被她吸引,源于极致的相似。你镜头里的她,是她,更是当年的你自己。她可以让你的作品焕发生机,她是你的共创者。你喜欢她不只是喜欢她,心疼她也不只是心疼她,更是为你自己而深深遗憾。你‘在爱’她,因为你每爱她一分,就是补偿当年的你自己一分,是不是?”
艺术创作者的一切感情,全都嵌套着极其强烈的自我。郝翠雪太明白了。
曾雾看向郝翠雪。
十八岁之后,他愧对过恩师,却从未欺骗过恩师。
他说:“是。”
“是。”
男人的回答很清楚。
门外,宋零诺两肩轻轻发抖。
任鸿立在她身后,见状立刻抬手捂住她的两只耳朵,压低声音:“不听了不听了。咱们不听了。”早知道会是这样,他绝不会直接带宋零诺来这儿。虽然曾雾这话说得没什么毛病,但对小孩来说确实难以承受。
宋零诺僵了几秒,她这回居然一点都没有想要哭。人生毕竟不是童话和电影。她终于结结实实地摔进了稻田中,不再需要仰天做梦。
和奶奶年龄一样的郝翠雪,从来都不是宋零诺的奶奶。宋零诺终于明白当初郝翠雪为什么想要认识她,为什么对她循循善诱,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鼓励她。她一直愚蠢地以为是因为郝翠雪喜欢她。
就像她愚蠢地以为曾雾爱她。
宋零诺缓慢地转过身。
任鸿仔细打量她,手稍稍松开些,“真坚强。也没哭,真棒。”
这句话让宋零诺一瞬间回到了当初的三号棚外。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最初的原点——除了她自己。
任鸿带宋零诺去厨房区域。他翻箱倒柜地找出所有小吃和零食堆在中岛上,“诺诺你看看喜欢吃什么?”
宋零诺低下头,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谢谢你,任老师。我没事的。”
任鸿说:“没事就好。”
这事在任鸿眼中真不算什么事,谁一辈子还不谈百八十次恋爱?宋零诺还小着呢,这才哪儿到哪儿。再说了,爱和不爱都是流动的,就算今天曾雾是真的爱宋零诺,谁又能保证明天怎么样呢?
为了转移宋零诺的难过,任鸿眨眨眼:“诺诺,其实我不喜欢女人。你渣不渣我,都无所谓的。”
宋零诺微愣,随即明白过来。原来如此。她试着对任鸿笑,但无论怎样努力都笑不出来。她放弃了,“任老师,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可以吗?”
任鸿拆开一包地瓜干,拿一根喂她,含笑的眼神十分清澈,“那必须的。不管你和雾子还好不好,咱俩的交情是不变的啊。”
地瓜干的甜很干涩。宋零诺想到老家贫瘠的土地。她低眼,打开手机银行,查看余额:两万四千六十一块八角。多亏了有刘辛辰逼她运营小红书和B站账号,不然她也存不下这些钱。
那几张郝翠雪挂在墙上的画,曾雾不碰。他说:“您要是没其他话,我去忙了。”
郝翠雪没其他话了。他的人生,归根结底是他自己的。郝翠雪拦不了他,逼不了他。郝翠雪固然有期望,但人生毕竟不是好莱坞电影,有些丢了的,如果他已经确认再也找不回,那么就丢了吧。
曾雾走出去。
手机在裤兜里振动。
他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