蔫儿玉(150)
可惜她没有。
她也没理会李樯的冷嘲热讽,另一手仍然搭在膝头,静默地坐着。
好似她根本不存在。
只有握在李樯掌心里的手彰显着她的温度。
那只手很轻, 也很软, 几乎不需PanPan要花费什么力气就可以直接甩开。
但压在李樯的手中, 却仿佛重逾千斤, 将他像块石板似的钉在了罗汉床上。
李樯胸腹间来回激荡, 剧烈的情绪在彼此撞动,像两口大钟来回敲击, 敲得他喉结滚动,血液在脉管里搏动不息。
他没有办法推开这只手。
就像将死之人无法拒绝天神下凡起死回生的幻影。
他知道胜玉想做什么。
世上能看出他不对劲的人不多也不少, 但是敢来管他有这个本事管他的也就只有这一个。
她想把他拉回正常的道上去, 免得他真的成了一个疯子, 或者干脆死在战场上。
要是真的发生那种事。
她一定会觉得很麻烦。
李樯心底里冷嗤一声, 满满皆是对自己的嘲讽。
李樯嘲讽她为菩萨,是因为知道她就算是看到路边一条将要渴死的野狗也会救一救, 因为她觉得跟她有关系。
她最讨厌欠别人,不管是钱还是情。
他步步紧逼时她避如蛇蝎,他强迫自己放开,她又犯了菩萨心肠,想弥补他些许, 至少不要叫他死掉了。
可是他要这点弥补做什么。
打发叫花子么。
他也是有骨气的。
李樯左手背压着双眼, 恨恨地想。
但最终还是没有展现出自己的骨气。
右手老老实实地被压着, 仿佛被砍断了,动也不能动一下。
心中气血汹涌,他根本没想着自己会睡着。
况且他早已习惯了不睡觉,连着几日地忙碌,直到体力耗尽时才像是火堆熄灭一般沉眠一两个时辰。
李樯脑海中乱七八糟地冲出各种念头,跟往常一样又不一样。不一样的是,今天脑袋里想的没有一件是战事,也跟杀人放血没有一丝关系。
不知什么时候,所有的思绪慢慢中止,彻底地沉入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非常安宁,正中有一团柔柔的温度,触手软腻,似乎是一盏永不熄灭又永不会灼人的灯笼,能供人拥抱依偎。
可哪有这样的灯笼?
果然是幻梦罢了。
梦中李樯仿若变成一团雪,在无尽的黑夜中空游无所依地飘着,静静贴在那盏灯笼上,仗着这是难得的梦境而肆意地发呆,什么都不想。
直到静谧之外传来些许震动的动静,他紧紧依着的那盏灯笼也有了摇晃的趋势。
李樯唰地睁开眼。
胜玉的手还在他掌心里,侧脸偏向窗外,肩颈笔挺,双目湛湛地盯着,像是一只夜月下警醒的兔子。
她看了这么一会儿,似乎是确认了什么,回头看向他,手里摇了摇,接着顿住。
因为她打算把人摇醒,却发现人已经醒了。
李樯在睁眼的须臾之间便已彻底清醒。
帐外火光闪动渐渐靠近,是士兵预备集合了。
他翻身坐起,刹那之间胜玉已经放开了他的手,退到一旁没有烛光的黑影里,双手规矩地合拢垂落,好似一尊仕女雕像。
出尘的秀美,极致的惑人,却无情无欲,乃是玉石刻成。
李樯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但也只是转瞬,便穿好盔甲,掀帘而出。
大军随着将领逐渐远去。
胜玉听了会儿马蹄声,低头看自己的手。
掌心的纹路依然熟悉,覆盖在其上的另一人的温度慢慢地散去,竟使得自己的手对于自己而言有些陌生。
胜玉收拢五指放下右手,趁着夜色无人时悄悄出帐,随手抱了两件李樯换下来的旧衣离开。
路上碰到同为后勤兵的人。
对方看到她顿了一下,有些惊讶问。
“你也值这么早的班?我怎么没在名册上看见你。”
胜玉摇摇头,举了举手中的衣物示意。
对方了然:“噢,主将要你替他洗衣裳。”
末了又拍拍她的肩膀似是替她不平:“这全是多出来的活,也就是看你年纪嫩。哎,算了,忍一忍吧,军中就是如此!打完胜仗,回去就好了!”
对方手劲有些大,拍得胜玉直晃。
她点点头,很是受教的样子,对方才越过她走了。
胜玉回到自己分配的住处,其实就是一排通铺,跟煮饭盥洗的地方都连在一起。
前线的条件好不了,哪怕是主将的营帐也只是多了几张桌椅床榻。
但她还是明里暗里受到了些许优待,虽然吃住条件跟别人一样,但却被巧妙地安排到了拐角,与旁人都有一墙之隔,因此还算是有些私密空间,离开了半个晚上竟然也没人发觉。
胜玉低头看了眼自己怀里的衣服。
顿了顿,松开手让它们自己落到水盆里,接着拉上自己的帘子,倒下睡觉。
洗衣裳是不会洗的。
初上马时,李樯还思绪翩跹。
他脑海中不断勾勒着胜玉坐在他床边的身影,是尊莹莹生辉的玉人,又是替他瞭望着的忠实明灯。
在他混乱时,她使他安眠。
在他沉睡时,她当他黑夜里的另一双耳目。
他的心口像是被攥紧了,又提溜起来,摁到了一池春水里去,轻轻柔柔地荡漾着,浮浮沉沉地浸润着,舒服得像是成了仙。
不过。
这终究是饮鸩止渴。
他在春水里荡漾,是因为有那只手暂且肯提着他。
等有一日,那只手撤开了。
他只能沉到冰冷湖底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