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姿峥嵘(17)
如此一来,章惕再得四座重池、威势愈重,高遵穆不辱朝命、使赜北北境兵争暂止,岳华可以三十万钱帛为犒军筑城计、拒漠平大军于百里之外,而姜乾不费兵马钱帛便能得到她岑轻寒这个肖塘身边的女人,顾庭于此功不可没。
虽无一方能够全然满意,可也的确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岑轻寒想着,小抿了一口酒,抬眼时忽见岳华探向这边的闪烁目光,当下不动声色地撇开眼。
倘是这议和之事真能如今夜所定这般,她能北上入京,岳华能够安然回去,那是再好不过。
怕就怕又出意外……
她作势转身,微笑着给顾庭敬了杯酒,眼角余光却探向上座,依稀瞟见章惕脸色似有倦意,人亦慵然。
当下稍稍放下了些心。
“岑姑娘。”
顾庭在侧却忽然唤了她一声。
岑轻寒凝神,口中应了,不敢再向岳华多看。
顾庭笑容俊雅,道:“我自出京前,王爷曾有言咐我,要给岑姑娘一样见面礼。”
在座诸人皆望向这边,章惕在上座亦悠悠抬眼,眉头轻挑。
她没吭气,一双大眼定定地看着顾庭,等他再言。
顾庭脸上笑意更重,转头冲身后的士兵道:“将赜北钦使高遵穆押下去,斩了。”
厅中一片静得出奇。
岑轻寒亦生生怔愣住,慢慢地将手中酒杯搁下,有些怀疑自己方才是否听错了。
然而手起杯落间,已有数名披甲持剑的漠平禁军士兵一跃而上,将对面席间的高遵穆拖出案来,牢牢绑起。
众人惊神之时,就见高遵穆被踹倒在地,一个士兵利落地拿布填住他的嘴,令他出不得声。
顾庭这时才缓缓又道:“王爷既闻岑家一门因肖塘之故惨殁,欲替姑娘报解心头之恨。不知拿这一颗高遵穆的头作为见面礼,姑娘喜是不喜?”
第九章 咫尺(中)
厅中禁军士兵们动枪拿人,厅外顶雪侍立着的章惕亲兵闻声即围了过来,两列枪戟豁朗朗地横过门前,牢牢把住厅外两侧,叫人出进不得。
里里外外的枪剑寒光明晃晃地刺过来,激起案前酒盅中一片轻光叠漾。
厅中众人仍是一片沉静。
高遵穆既为肖塘心腹幕僚,岑氏一门谋逆被诛一案他便绝对脱不了干系。
顾庭所谓商王令斩高遵穆、欲替她报解心头之恨之言,确也合情合理。
但二国和事既成,又岂有立斩来使之理?!
岑轻寒冷面不语。
顾庭脸上别有深意的笑仍在眼前,混同这厅中的扑面戾气入骨寒意,直让人心神难定。
为了她而杀高遵穆,此事传出去却叫天下人如何看?
无非是要叫肖塘知道,从今往后她岑轻寒就是他姜乾的物件儿,无论是利兵还是重金,都别想再赎还回去。
素闻漠平商王姜乾无尚刚愎,却不想他下手能比章惕还狠。
而有姜乾之令在前,顾庭又岂惧斩使之后再惹兵端?
倘是赜北因不堪受此大辱而举兵北御,这倒正合了章惕欲找机会挥兵续进的念头。
但看他此刻一副闲坐着观戏的模样,非但不以顾庭此举为忤,反而抬手斥退了欲入厅护立的一干亲兵,就知他心中根本不在乎高遵穆是死是活。
更何况……
她亦不在乎高遵穆的这条命。
只是高遵穆之命虽不可惜,但她却不能连岳华的命也不顾。
倘是高遵穆今夜身死,而岳华独活出城,赜北朝中将会如何议论此事?岳华又岂能保全其身?
至于容州的那五万兵马,更是会便宜了那帮子贪生畏死之徒。
而坐在对面的岳华早已是眼底窜火,脸色黑黜黜得甚是骇人——
他虽不屑似高遵穆这等以疆易和之徒,却也绝不甘让顾庭等人将赜北国威践踏至此地步。
岑轻寒深知岳华的性子,一见他此时神色,单怕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举动,当即便不再犹豫,冲顾庭轻声道:“久闻商王识色怜香,今夜乃知其实。王爷好意我自心领,只是岑家一门惨殁,此恨非肖塘项上人头难以消解。”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厅中人人皆听得真切。
顾庭嘴角的笑意敛起些,目光亦转,探望向上首处的章惕,淡淡道:“岑姑娘心贪,将来王爷未见就能满足得了你。”
岑轻寒抿抿嘴唇,知道他这是疑她,当下又道:“只是王爷尊贵无量,我又岂敢深拒王爷好意?不如就留高遵穆一根手指,放其回京,也好面奏肖塘今夜诸事,一挫其威。”
顾庭低思,抬头便冲身前一个甲士使了个眼色。
押着高遵穆身子的几个士兵立刻便将他的左臂扯拉开来,一人抽剑出鞘,上前便是利落一挥。
她缓缓敛下目光。
耳边传来高遵穆口中被塞了东西后所发出的闷哼声,模糊不清,如钝铁一般割磨着她的耳膜。
当年表案华座,笑眼盈盈曾道,家兄久念高大人之名。
然而日月流转,沙汀埋岁,哪一年曾料到会有今日之时之景之人之事?
厅中从头到尾依然是一片沉静。
待高遵穆与岳华双双被人送往候馆,章惕才一扔酒盅,冷冷地开了口——
“顾大人何时启程?”
顾庭今夜在他帅司之中僭位代令,未使高遵穆人头落地,反替姜乾大立声威,也不怪他此刻没了好脸色。
岑轻寒闻声亦抬眼。
顾庭悠慢起身,低笑道:“今夜便走。”随即侧身看她,问道:“岑姑娘可惧寒夜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