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塔(87)+番外
高炜年事已高,嗓音却仍旧尖利,此时念着飞书的声音仿佛刺破耳膜一般穿云裂石,叫人难以忽略,又难以辨明。
众人张着耳朵,一个一个不禁微微前倾,努力辨认每一个字组合在一起的意思,等高炜念完,声音却还在金殿上回荡,久久难以平息。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朱瑜微微掀起眼帘,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也没有出声的打算。
方清平与沂国公离他最近,此时都是一副神色凝重,疾首蹙额的模样。
沉默是短暂的,在朱瑜那道轻飘飘的目光之下更是不能长久。
胡徇文站出来举着笏板忿然道:“鞑靼简直荒唐!从未听闻过哪里一面与人讲和一面又攻城掠地的!难道就不怕我们恼羞成怒送回使团的人头吗?”
此话一出徐溶月倒是在底下勾了个唇。
程荻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
徐溶月在笑胡徇文。但那样轻浮的笑,令程荻不得不提起半丝胆战心惊。他笑胡徇文,是笑他的恼,笑他的怒,但他能够如此轻易的笑出来,朝廷却无法如此轻易地恼羞成怒。
胡徇文是镇压匪患出身,即便在朝多年,也无可奈何地带着一丝匪气。
朱熙闻言果然站出来道:“云王也说了,袭城的人是鞑靼的大王子达图,大汗已经下令与达图断绝关系,在和议订立之前把云州一城还给我们。”
胡徇文被驳多少显现出一些不开心,况且身为武将,看着朱熙这般宽容的态度反而更加让自己觉得不满。
他没再说杀了使团的话,只道:“那依肃王殿下之见,鞑靼夺我一城,我们还要对其感恩戴德?”
朱熙住了口,然后接过话头的人是方清平。
他与沂国公站的最靠前,沂国公没有表示,方清平却是一脸肃然:“自然不会。但和议一事事关两国邦交,陛下大可以借此就互市一事重谈条件,让鞑靼让利与我。若是只因这等小事开战,未免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赵泽兰皱着眉,想开口,身旁却有人先忍不住,“方大人一向爱惜民生,今日这话倒不像是你所言,何谓小?何谓大?难道一城人的命在你那里只是衡量的工具吗?”
竟然是邓濡杞。
方清平不悦地看向他,邓濡杞也是科举来的士子,但与方家不算太亲近,方清平为京官之前邓濡杞便已经入了翰林,可惜为人太过清净,崇佛,与济惠颇有交情。方清平自小读圣贤书一心入世,与他这样的人也聊不下去。
否则可能就像现在这般忍不住针锋相对起来。
他的仁慈在方清平此时看来显得幼稚而不合时宜。
只有一个河清海晏的世道,才能够谈及一条性命的可贵。
而自己身为内阁首辅,少帝之师,再清楚不过国库如今能有多少银子,多少粮食够朝廷为了一座城而同鞑靼决裂。
扪心自问,方清平也并不是主和,只是在朱瑜准备好一切之前,总是需要一些人去做出牺牲。
但方清平知道,没必要再费时费力的去同邓濡杞讲道理了,今日无论是主和还是主战都不会想在这个档口与鞑靼开战。
尽管他们知道鞑靼可汗虽主张互市,却也未尝愿意真的归还那一座城。
沂国公道:“鞑靼夜袭云州只是为了抢粮罢了,并未传出大肆烧杀,百姓纷纷出城避难,叫云王加以安置便是。”
赵泽兰凝眉,邓濡杞还要再说,但被人抢先,“年年休养生息,年年又流民不断,想开战?如何能战?”
说话的人是户部侍郎钱通。
邓濡杞闻言一顿,没有再上前。
场上又是沉默,却又和先前不同。
朱瑜冷脸坐在高处,未置一词。
底下的朝臣都在偷偷交换眼神,面面相觑,似是等待,也像是催促。
没人愿意做第一个开口的人。
所有人都这么想。
但第一个人还是会出现——
“臣以为应立即趁此机会与鞑靼签订和议,争取最大有利条件,至于和亲人选,臣举嘉宁长公主。”
“不可!”听见“嘉宁”二字,赵泽兰猛的看向说话的人,却是本来最不该说出这句话的人。
朱熙转过头回望他,赵泽兰转而拜向帝王,“嘉宁长公主身上已有婚约,如何能再充当和亲人选?”
朱熙道:“家国面前,如何能儿女私情?当下适龄的公主,嘉宁与陛下最为亲近,悲田院一事后得百姓爱戴,聪慧识体,只有她去鞑靼,才能让可汗信任我朝。”
徐溶月也略感意外,然而片刻过后也立马道:“臣也以为,嘉宁长公主最为合适。”
方筹见他站出来,走出一步,“臣附议。”
方与徐达成一致,朝中紧随着起起伏伏地响起一声声“臣附议”。
赵泽兰几乎被这样的声浪淹没,喉咙像是炭火灼烧一般被尖锐的痛楚包裹,艰难发出声音,却只能听见一声声其他朝臣的话语,所有人都没有朝他看过一眼,当他是一个发不出声的哑巴。
他像是回到了遇见朱瑜的那一天,所有人将他看在眼里,但没有人将他当做一回事。
他的呼声不会被听见,他的不平永远被忽略。
但所有人都理应知道他。
他们只是故意不听他不看他。
因为比起家国,比起朝廷,比起帝王,比起许多人的自己的利益,无论是一座城,一个公主,还是一个赵泽兰,他们都是那么无力、孱弱、无足轻重。
没有人会去问问他们,他们愿不愿意。
因为无论愿不愿意,他们只能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