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柍就在嬷嬷旁边。
她先是蒙了,直到眼见第二个巴掌也要落下来,她才下意识拦住沈妙仪的手。
等把这藕段般的胳膊攥在手里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把嬷嬷所说之言听明白。
嬷嬷已经五十多岁,按年龄做沈妙仪祖母都绰绰有余,又是有品阶的宫女,打小看着沈妙仪长大的,竟差点就被掌掴,顿时崩溃了,也哭起来:“今日老奴既已失礼,便是不要这条命,任凭公主治我大不敬之罪,我也要把话说完。”
嬷嬷只一脸怒气压抑许久不得不爆发的样子,好似真是豁出去了,说道:“奴婢只瞧着,珍珠死了倒干净,您本性不坏,日后离了她,身边若有玉珠这样的良善之人引导,反倒能好些!”
说完,竟是不理会沈妙仪的反应,捂脸就跑了出去。
沈妙仪拿起桌上的茶盏便丢了出去:“好没规矩的老刁妇!还巴巴嚼别人舌根子,自己就不恭不敬!赶明儿我便把你赶到掖廷局去!”
江柍把沈妙仪松开,劝道:“与其在这里悲伤,不如为珍珠好好料理后事。”
沈妙仪哪里听得进去,只道:“我在我的宫里管教我的奴才,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江柍闻言,脸沉了下来。
玉珠上前扶沈妙仪坐下,又对江柍赔罪道:“太子妃娘娘切莫生气,我们公主总是这样重情重义,其实她心里绝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
沈妙仪胡乱擦了擦泪,厉色道:“用不着你来替本公主解释!反正在我心里你永远也比不上珍珠!”
玉珠一怔,眼眶瞬间红了。
江柍见状倒很想知道,沈妙仪何以这般维护珍珠?
她从前只觉得珍珠那丫头随主子既蠢笨又跋扈,这会儿见了教习嬷嬷的态度,更是坚信这一点,可为何这样一个人落在沈妙仪眼里,却是千好万好?
想了想,她看向玉珠,问道:“玉珠,从前珍珠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珠没想到江柍会问她这个问题。
她有一瞬间的茫然,差点没反应过来,待看到江柍认真的神色时,她才知道,江柍并非随口一问。
该从何说起呢。
玉珠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出的场景,是那日她得了公主的赏赐,便被珍珠用蜡烛烫了脚,两只足底都破了无数个血圈儿,不走路会流血,走路那伤口便会溃烂。尤其是袜子粘连在了伤口上,脱袜子时仿佛是脱下一层皮肉似的疼痛,鞋上也沾满了脓血。
后来还是娘死了,她被公主特许出宫奔丧,才得以治疗。
想到这,玉珠的眼圈红得更厉害了,一个没忍住,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掉了下来。
她已是沈妙仪近身之人,却仍然免不了被这样欺负,何况别的小宫娥呢。
但珍珠对沈妙仪,却也是真的忠心。
挽芝阁上下人人都知道,当初珍珠初入宫时不小心救了失足落水的公主,后来过了一年,公主在去御花园赏花的路上,看到被罚跪的珍珠,便免了她的责罚,又调她到自己跟前伺候。
从那之后,珍珠便只对沈妙仪一人忠诚,沈妙仪也只认珍珠为心腹。
“珍珠姐姐是个对公主忠心耿耿的人。”最终玉珠选择这样回答。
江柍心下一暖。
她如何看不出来玉珠奉浼,想必平日里没少受珍珠欺负,此刻明明是申冤的最佳时机,可她还是没有在主子面前搬弄是非。
可见嬷嬷说得没错,这个人倒是品行端正,若有她在沈妙仪身边伺候,想必能给沈妙仪许多潜移默化的正面影响。
沈妙仪却犹然不知自己身边有这般宝藏,又吸吸鼻子道:“你们都说我不好,可是珍珠觉得我好,任你们如何讨厌珍珠,我也都会喜欢她!”
她才不管什么大道理呢。
人人都说她骄纵任性,唯有珍珠对她说“公主是最好最好的人”,那么她便最喜欢珍珠,就这样简单。
江柍听了这半天,如何能不明白,沈妙仪其实深知珍珠的为人,但她不在意。
因为她和珍珠就像是在瀚海漂泊时,于一叶孤舟上相依为命的人。
别人都不喜欢她们,她们便彼此喜欢,对彼此最好,对其他人则随心所欲。
沈妙仪不愿意惩罚珍珠,甚至不愿意让珍珠改变,就是怕背叛珍珠,不想让珍珠觉得自己不再被她喜欢。
江柍心中一恸,突然明白过来,为何沈妙仪会为淑妃之死痛哭
淑妃养她的那几年,虚情假意是真的,但让她感受到的快乐也是真的。
故意为之的纵容,不也是一种溺爱?
江柍看着这个明媚如芍药花的少女,第一次觉得这娇艳的颜色,或许也是由血与泪浇灌出来的。
没有人对她好,对她好的人都不好。
那么她便自我欺骗下去,就如渴极了的人鸩酒也愿笑饮。
江柍站起来,走上前忽然抱住沈妙仪。
沈妙仪吓得一愣,原本的抽噎之声都卡在喉咙里变成一个猝不及防的嗝。
“不要伤心,以后我会比珍珠对你还要好。”
江柍轻轻拍着沈妙仪的后背,像在哄一个婴儿,她已下定决心,要做个好嫂嫂,感化这个小魔王。
沈妙仪吓得眼睛瞪得老圆。
江柍松开了她,这次开口不再是安慰,而是一种近乎承诺的笃定:“以后,有我护着你。”
沈妙仪怔了好久,都没有说话。
江柍看她傻了一般,又怕她害羞,便不再逗留。
谁知,就当她刚走出门时,沈妙仪忽然追上来:“喂,你脑子坏掉了吧!”
江柍转过脸去,并不因她的无礼而生气,反而一笑:“没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