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一个女人窈窕的背影。
她穿一身淡的发白的粉色宫装,坐在高高的树枝上,裙裾从墙沿上轻垂,飘荡在风中。
她在唱歌。
他很想记起她究竟唱了什么,可无论他如何努力,也拼凑不出她口中的唱词,只记得曲调是极其甜蜜的。
那时候她还不是他的妃子,只是浣衣局里地位低下的小宫娥。
初见便是她这样摇着团扇,坐在树枝上唱歌,半点没有做错了事要躲躲藏藏的心思。
他那日批阅奏折,觉得眼晕,便撇了众宫人,到处走走,不觉走远了,就这样遇见她。
他被歌声吸引,走近那所宫殿,看到了在树枝上摇着扇子唱歌的她。
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她扭头朝他看了一眼,被他身上的团龙衣袍吓得尖叫,登时从树上掉下来。
他没有去接住她,怕是刺客。
只冷冷地看着她跌倒在地上,“嘭”的一声扬起了一地尘埃。
然后她狼狈至极地爬起来,规规矩矩跪好,向他行礼。
又道:“奴婢死罪,奴婢是浣衣局的宫娥,偷穿了淑妃娘娘的衣裳,到这里躲懒来了。”
他当时只觉这小丫头还算乖觉,知道他得知她为宫娥,便一定会问为何她不穿宫女装反而这样打扮,干脆倾吐实情。
他只道,她定是一个想要攀龙附凤的宫娥,心中极为不屑。
便轻佻的说道:“抬起头来。”
她依言抬头,眼眸却还是向下扫着,不敢未经允许就私窥天颜。
他却深深震颤。
不止因为她容色倾城,更因她的长相,竟与前不久他微服上街,无意间在赫州城内最大的字画铺子竹林小筑看到的观音图极为相似。
他本是抱着闲逛的心态来到竹林小筑,谁知一进门看到那幅观音图,竟被一眼吸引,好似一下子就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拉到很远的地方,远离尘嚣,获得了久违地安宁。
这种感觉太过与众不同,他毫不犹豫买下这幅观音图,挂到了书房里,后来每当政事烦心,他就会抬头看了一眼那观音图,只看一眼,就能平静下来。
因此,当他看到她,好像是得到了冥冥之间的指引。
他误以为她是他前生的爱人,或上苍注定的缘分。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阿鸢。”
他问:“为何叫这样的名字。”
“爹娘说奴婢儿时多病,娶个类似猫儿狗儿的名字好养活,这才唤作此名。”
“……”
一只鸟儿,就这样扑棱棱撞到了心房。
后来他起了想把她纳入后宫的心思,才知她本是户部侍郎张率家的嫡幼女,张率获罪被他砍头,她因籍没了家产而被罚入宫中,已有三年。
第二次相见,她已是他的美人。
这次相见并不美好。
他给她的位份并不低,已是破格,谁知他竟在接旨后欲上吊自尽。
宫娥嫔妃自戕是大罪,她以死反抗,摆明了告诉满宫她不愿成为他的女人。
他怎能容忍她这样打他的脸?
一见到她便是厉声质问。
自己气得要死要活,她却一味跪在那,无声地流泪。
翦水秋瞳下的荒凉贫瘠,像是一整个空旷的原野,天地之间只剩下一个人的旷世孤寂,把他的心包裹着,也伤害着。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只有两面之缘的人,会有这样多奇奇怪怪的感觉。
直至多年她死后,他在深夜前往她的灵堂,烧了那幅观音图的时候,看着火舌吞没她的眉眼,他才明白过来,原来孽缘也是缘。
正如她天生喜爱素淡,一生便于万紫千红无缘。
她天生喜日暮将迟的夜晚,便不会体会到在烈日当空下大汗淋漓的酣畅。
她喜欢盛开在雪地里的白梅,融为一色的两个事物,好像再不分开,所以她不能体会他爱芙蓉花开编蔷薇轻探小轩窗的美好。
或许人的感情,和喜欢花花草草晴天雨夜都是一样的。
凭直觉的选择,没半点道理。
可惜这件事,他明白得太晚。
他最初只以为,她对他冷淡,郁郁寡欢,都是因为杀父之恨。
春宵一夜,她激烈反抗,他肆意掠夺,整整三日没有上朝。
三日过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张率平反。
不出半月,她就晋封为正三品的婕妤。
他赐她仅次于昭阳殿的凤藻宫,又在短短三月里晋封她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
可她还是不对他笑。
承宠一年后,她诞下皇七子,他为了让她高兴,把取名的机会给了她。
皇子们名字里带木。
她不假思索取了个“枭”字,一种与鸱鸺相似的鸟,又有勇健魁首,绝代枭雄之意。
更重要的是其中含“鸟”,暗贴她的名字。
他从未如此高兴,脑海中的画面却突地一转,她的宫娥跪在面前,呈来她枕下的香囊。
他打开看,里面竟有一缕青丝和一张书写“萧郎”的花笺。
一阵拨云见日的狂风刮过,他在强风吹拂中明白了什么。
枭,萧。
那幅观音图的署名,也为“萧郎”。
那一刻恐惧攫住了他。
太医们只见他不断摇头,似乎在挣扎。
他想到了谢轻尘的话,又对上谢绪风的名字
谢逍,一把“杏花疏影”箫从不离身。
忽然间,梦境把他带到了与她初相识的地方。
原来,只要他晚上两刻钟出现,谢韫就会来见她。
她之所以这样胆大包天地躲懒偷闲,是因她所处的这栋偏僻宫殿,是谢韫上下打点过的私会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