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未央(145)
可还是有人站了出来。
顾渊眸光微凝,“大司马有何见解?”
“臣以为,”薄安端端正正地道,“当抚恤黎太守及诸郡死伤长吏之家人,毋使天下公卿怨望于陛下。”
众臣倒抽一口凉气。
皇帝刚刚才说了黎太守“死得活该”,广元侯竟然立马就为黎太守求抚恤?广元侯疯了?
果不其然,顾渊骇异地笑了,“大司马这是当真的?朕抚恤黎太守的家人,谁去抚恤益州的流民?”
“那些流民已经不再是陛下的子民,而是叛乱反贼,是他们所立伪君的爪牙了。”薄安面色不改,“大靖疆域之内,竟出现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理应发军征讨,陛下不必再投鼠忌器。”
“朕倒是想发军征讨,”顾渊的声音愈加地低,仿佛殿外的天空那即将要沉下来的乌云,“军队呢?大司马你倒告诉朕,益州流民十数万口,朕还能不能拿得出军队?!”
“陛下是与公卿二千石治天下,非与十数万流民治天下。”薄安平静地道,“至于军队,命天下郡国征募兵丁即可,今日之要,仍在抚恤臣僚,不在安集黔首。”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薄暖走入宣室殿书阁的时候,听见的便是顾渊一声声咬牙切齿的詈骂,伴随以什么东西撕裂的声响。她对孙小言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招下人们一同都退下了。
薄暖绕过重重叠叠的书册,走过一方又一方的窗棂,暗沉的压抑的天色透过窗纱,将她的脸也分割成了许许多多个侧面。她走到皇帝的书案前,书案之后自高高的房梁上悬挂下来一幅天下郡国坤舆图,而那个人就在这万里河山之前,拿一把根本不能伤人的玉制礼剑,一下下、一下下地割裂了它,仿佛这样就能发泄掉自己心中那一无可依的穷途的怨恨。
薄暖便静静地站在窗下,等着。
终于,“喀”地一声,玉剑锷竟被生生拗断。
顾渊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这把已经无用的剑,半晌,将它丢在了地上。
上好的青玉从剑首三分之一处裂为两半。
薄暖上前一步,抿了抿唇,轻轻地道:“子临。”
他这才恍然抬起头来,看着她,说:“我没有军队。”
薄暖道:“你有。”
顾渊停滞已久的大脑好像这才继续开始思考,“要从云州抽调。”
“可以让仲将军去。”薄暖轻声道。
顾渊拿起一片简,写了几个字,却又扔开了。
“我不能下这道抚恤令。”
薄暖温柔地道:“你必须下这道抚恤令。”
顾渊骤然抬起眼盯着她,目光亮如妖鬼,“你与你父亲一样。”
“他是对的,我自然赞同他。若子临是对的,我也会赞同子临。”
顾渊安静了很久,方缓慢地道:“你父亲说,我是与公卿二千石治天下,而非与元元百姓治天下。”
薄暖微笑,“我听闻了。”
“他这句话,也是对的吗?”
他仿佛一个疑惑难以自明的孩童,求助地望向她。这样从未有过的示弱的眼神令她身心一震,竟感到酸楚难言,“他是对的,子临……你纵化身千亿,也不能安抚好全天下每一个人。做这样工作的,便须是你的臣下们。无君则无臣,若无臣又何尝有君?”
顾渊摇了摇头,“周夫子不是这样教我的。”
“周夫子不是皇帝。”
顾渊没有做声。
薄暖跪在他的面前,握住他的手,将脸轻轻地贴了上去。
“周夫子并不能懂得子临的苦……”
顾渊静静地看着她如云的墨发,披散在他的衣袂上,“那你呢,阿暖?你能懂么?”
她轻轻抱住了他,抬起头,两人相距不过咫尺,而彼此的眼眸都深藏渊海,“你忘了么?我说过我会陪着你,我从一开始就说过。”
他忽然笑了。
笑容璀璨如星辰,几乎令她目眩。
“阿暖,你答非所问。”他笑道,“但是我喜欢。”
她一怔。他们似乎隔得太近了些,他轻而易举地就搂住了她,贴着她的颈项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只觉自己几乎要被他咽进喉咙里去了,不由自主地以手撑住了他的胸膛,低声:“开心了?”
“不开心。”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她愕然地看着他。
他突然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才缓缓地道:“这下开心了。”
顾渊放开了她,重在书案前端正坐下,提笔草诏。
薄暖便坐在一旁相陪。
他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拿笔端点了点墨锭,斜眉启唇:“研墨。”
这颐指气使的神气,恍若回到了当初在梁国的时候。薄暖暗自好笑,便取出墨锭放入玛瑙研子里轻轻摩挲起来。这一枚隃糜专贡的松纹大墨是国中善品,烟细胶清,她专心致志地研磨着,而他端详她一番,便也低头,斟酌起诏命措辞来。
本朝沿袭前代,设有尚书台,负责参议草诏之事。孝钦皇帝时,主威极盛,乃不容尚书台干预诏命,孝钦皇帝自行拟诏,转交中朝亲信誊抄过后再下发尚书台。然先帝在位无为,大权旁移外家,薄氏常年占据大将军一职,其位尊于丞相,更兼领尚书事,所谓中旨,不过薄氏之命。
如今顾渊早已褫夺薄安领尚书事的职权,他自御极以来,每一道诏书都亲笔详拟,交由孙小言誊抄,抄后还需交予他复核加玺。如此一来,自然是忙得脚不沾地,三两天不回寝殿都是常事。
薄暖细细地看着他专注的眉眼,时光正好,夜色无垠,书阁中仿佛每一片竹简都在静默地呼吸,而不敢打扰他们此刻悠然相对的宁静。这几日乌云密布,便连夜中都晦暗无光,全仗了灯烛煌煌,更映得伊人眉目如玉,神容清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