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那些话听全之后,皇甫成那面无表情的脸上也不免多了几分波动。
他又站得一会,终于自嘲地笑了笑。
梁公公几人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这会儿瞧见皇甫成那边的动静,一时间就闭紧了嘴巴,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皇甫成在那边动作。
原来,不知在什么时候,本来背对着他们的皇甫成已经转过身来,面向这一边站定。
莫不是,十八殿下他回心转意了?
莫不是到了最后,十八殿下他终于还是选择了十之八九之外的那一二?
然而,即便他们瞪大了眼睛,极力想要看清楚对面那个青年的面色神情,他们也只能看到那个青年向着一个方向跪了下来。
那个青年他,低垂着头跪了下去!
第295章 迈出一步
是的,皇甫成他跪了下去。
哪怕在他那一直未曾淡忘的记忆里,仍旧深深地刻印着“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的教条,皇甫成仍然跪了下去。
没有分毫不甘,没有半点委屈,此刻跪在地上的皇甫成甚至是有些愧疚的。
他从来都知道,即便他这具身体、这个身份或许有过另一位主人,但胎穿的他,也是货真价实的皇甫成。
他是北淮国的当朝十八皇子,是北淮国皇宫里那位贵妃娘娘的儿子!
在他的身份上,还有着他需要承担的责任!
于北淮国昶朝而言,作为当朝十八皇子的他需要庇佑百姓;于北淮国的那位国君、贵妃娘娘而言,作为儿子的他需要偿还这一场生养之恩……
可是这些,他如今却是要全部抛弃。
双膝跪地的皇甫成笑了笑,对着夯实的地面重重地叩了下去。
“通。”
这一声乍起的闷响连三里地的距离都传不出去,却震动了各方。
虚空之上,他化自在天外天里的天魔童子从定中醒来,睁开眼睛后,看也不看其他,径直往下方一扫,精准地寻到那将脑袋死死地叩在地上的皇甫成。
看着整个身体贴服着地面的皇甫成,天魔童子眼中罕见地浮起了几分复杂。
他的目光明明牢牢地锁定在皇甫成身上,眼神却开始模糊。而在那恍恍惚惚之间,他似乎看到了久远岁月之前的曾经,看到了那个同样向着此生生身父母叩拜下去的他自己。
明明他自己那时的身影还是那般清晰,可那一对生身父母的面容却已经模糊……
天魔童子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从那种莫名的恍惚状态中抽出身来,定睛望着下方的皇甫成。
他的念头似乎已经空明,再未有任何繁杂思绪,心却仍旧为那对夫妇眼底眉眼难以置信的痛彻心扉隐隐揪紧。
天魔童子的想法到底太过隐蔽,旁人根本难以看得分明,便连他自己,也都是似真似假的无知无觉。比起他来,明明不过是一个凡人,没有丝毫神通能耐的北淮国当朝贵妃娘娘,却是惊动了一整个宫室的宫女太监。
“娘娘!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来人,快去传太医!”
“快!快扶娘娘座下!”
虽然这一阵兵荒马乱很快就被训练有素的宫女嬷嬷平息,却难以平复她们自己心里的震惊慌张。
到得最后,还是勉强从阵阵心悸闷痛中挣扎出来的贵妃娘娘自己摆了摆手,示意各人安心。
宫女嬷嬷再是能干得力,到底贵妃娘娘才是他们的主子,是这个宫室里的定海神针。贵妃娘娘自己稳了,这个宫室乃至整个皇宫也就安定了。
贵妃却没有想那么多,她甚至是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抬着头,直挺挺地望向南方的位置。
宫室里的一众宫女嬷嬷心焦不已,但贵妃却始终没有理会她们,就那样眼巴巴地望着,面上有茫然,还有一阵阵闷痛。
幸好,过不了多久,宫外头又传来一阵阵躁动。
贵妃本还在巴巴地往一个方向望定,这会儿却是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温柔缱绻地望向宫殿门口。
守在她身边的宫女嬷嬷们对视一眼,也都松了一口气。
果然,不论旁的事情旁的人如何,只管将陛下往娘娘面前一放,那就万事大吉。
北淮国国君很快从殿外走了进来,他急急地来到贵妃面前,旁的也都不管,先就拿眼细细地看过贵妃的面色,见她面色虽有些苍白,却仍带着笑意,不似是有什么事情的样子。
北淮国国君松了一口气,才旋身坐在贵妃身边,手臂一揽,将贵妃拉入了自己怀中,软语问道:“这是怎么了?我听说你方才不太好……”
眼看着国君和贵妃私语,旁边一众伺候的宫女、嬷嬷、太监也都极其识趣地悄声退出了宫室,不敢有所打扰。
退出殿门后,即便知道事后的问话、处罚不会少,宫女、太监们也都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惊吓过后定下神来的宫女太监们心中都有好奇,只是碍于宫规,不敢开口谈及,但眉眼之间却颇多官司。
只是这些宫女、太监什么的,哪怕再是好奇不解,到底因着种种原因,猜不出究竟,甚至连边儿都没有摸着。
唯有还在宫里头的贵妃,到底因着母子连心,近来又隐有预感,还是猜到了些什么。可面对着贴心关怀的国君,她甚至连想都没有想,便从心底笑了开来,软语宽慰道:“不是多要紧的事,你也用不着太过忧心。你本就国事繁忙,再为着我的这些小事劳神,万一累着了自己,可如何是好?”
国君心中熨帖,又仔细拿眼打量了贵妃面色几眼,见她面色确实宽和,也就点了点头,但却还是忍不住再次叮嘱道:“那你记得,有什么事可定要和我说……”
“……你若不好了,我心里头也不舒服……”
听着絮絮叨叨个不停的国君这一句无意话语,贵妃眉眼一动,但也很快掩了过去,只软和而痴恋地注视着国君,久久未能移开目光。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显化出身影来的净涪魔身收回望向北淮国皇宫的目光,瞥过那边静和寺藏经阁里专心提笔抄经的净涪,视线一定,稳稳地停在道魔界线上一下下叩头的皇甫成身上,面色莫测。
对于这些发生在各处的种种,皇甫成不知,他也不去理会,还是跪在那里,一下一下地将自己的脑袋狠狠地叩在地面上。
一下,两下,三下……
他身前身后两座山林里旁观的人望着皇甫成那沁着一片片血迹伤口狰狞的额头,一时也是沉默。
伤口在撞击摩擦中撕裂,鲜血从一丝丝到一滴滴沾染在碎裂的泥土上,皇甫成却还是没有丝毫含糊地狠叩地面。
七下,八下,九下!
九个响头叩完,皇甫成站起身来。
林子里观望的旁人看着皇甫成的模样,咋了咋舌,正要开口说话,却见他们本以为会就这样离开的皇甫成原地转了个方向,又一次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所面向的那个方向,正是道门的天剑宗所在。
天剑宗里,还是如往常一样坐在洞府山巅巨石上观望下方云海的陈朝真人抬起了眼睑,望向远方。他的目光穿过山水林木,停在跪在那里的皇甫成身上。
隔不远处的另一个山头,原本正在闭关的左天行也在同一时间睁开眼睛,望向皇甫成。
陈朝真人的目光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可哪怕已经隔了那么遥远的距离,被他的目光锁定的皇甫成也只觉得难以承受,几乎就要跪趴下去。
可他还是撑下来了。
皇甫成扯了扯嘴角,但他却连眼睑都不抬,再一次趴伏下去,不顾额头那还在滴血的伤口,再一次狠狠地叩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
一旁围观的人其实并不都能理解皇甫成此时此刻的心情,他们甚至对跪在那里的皇甫成很是不屑。
不,事实上,不管皇甫成是站着的还是跪着的,甚至不论皇甫成做了什么,这些人看见皇甫成都只有厌恶、不屑、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