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眠症(124)
他也浑身湿透,黑色西装紧贴在身上, 雨水顺着额前的黑发一串串落下来, 眼前雾蒙蒙的。
初绪的手还紧紧环着他的脖子,他却在一瞬间看不清她的脸, 耳边的声音渐渐抽离, 下一秒便被失重的恐惧攫住,从床上惊醒过来。
心跳得很快, 几乎冲破他的胸骨,引发一阵让人反胃的晕眩。耳边随后响起尖锐的啸叫, 像是脑海里的某根神经又开始接触不良。
贺远舟抬手撑起自己,过了一会儿才成功坐起来, 找回身体的平衡。
放缓呼吸后, 他察觉到脸上湿漉漉的, 抬手擦了一下, 才发现是眼泪。
已经冷透了,难怪在梦里错认为是婚礼上的太阳雨。
时间对他来说已经失去确切的概念。这是他来到这里第三年, 理论上,婚礼已经是三年前发生的事,在他的记忆中却被雨水冲洗得崭新, 像是昨夜才发生过。
那一晚和初绪的争吵也像是昨夜才发生过的事, 或许是因为她提到了婚礼吧,他来到这里之后, 反反复复地回忆他们争吵中说的每一句话,所以也反反复复地梦见他们的婚礼。
她指责他在婚礼上帮不到一点忙,说他对这些充满仪式感的事情总是敷衍、潦草,还经常习惯性反问她:“这有什么意义呢?”
但在他的印象中,不是这样的,是她那段时间对婚礼的一切抱有过度的热情,甚至到了专断的地步。隔几天就会把她已经确认好的内容展示给他看,并没有要和他商量的意思,他完全插不上嘴,只能“嗯嗯”地附和她,结果又因为反馈不够到位招来她的白眼。
在他的角度看来,初绪那段时间每天都有花不完的精力,并不觉得累,而是乐在其中。
谁知道吵架的时候她又一改供词,表示她很累,并且他漠不关心。
初绪经常在吵架的时候推翻她之前的说法,大多数时间只是因为冲动又好强,这一点贺远舟是知道的。
至于她后来提到的要离婚的话……倒不是完全无迹可寻,她之前就问过他这个问题,在他们领证的当天、第二天和第三天,每天都要问他一次有没有后悔跟她结婚。
答案当然是不后悔。
尽管他在此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但在初绪提出想要和他结婚的那一刻,这件事就成立了。
婚姻制度的确粗苯、陈腐又毫无意义,但既然她想要,他愿意参与其中,就算毫无目的,也无实际利好。
初绪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
贺远舟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没有信仰,从来不祈求什么,也不会为做过的事情后悔,这在他看来太低姿态了。
可是来到这里越久,他就越觉得后悔,会每天思考“如果”,祈求宇宙的法则或是任何力量,把他带回原来的世界。
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用那样的态度对待初绪,如果他们没有争吵,他没有离开家,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尽管脑海里的另一个念头在告诉他,这一切已经发生了,这些念头是无用的。
可随着这具身体每况愈下,耳鸣和头痛的症状每一天都在加剧,他甚至会无缘无故地在夜里发高烧,吃不下东西,所有吃下去的都吐到只剩胆汁为止,短短一周就掉了十斤体重。
可能是灵魂和身体的排斥反应直到现在才凸显出来,他快死了吧。
所以越是这样,他越觉得后悔。
婚礼誓词中他说过“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所以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临死前居然不在她身边,居然看不到她最后一眼。
他身体的变化太大,几乎瘦得形销骨立,到后来连出差回来的贺蓉都察觉到了,硬是带着他去了医院。
他烧到四十度,病毒检测显示阴性,什么也查不出来,医生只能给他开退烧药。半瓶灌下去,勉强退了烧,但还是吃不下饭,住在医院一瓶一瓶往身体里打营养液,像一株因为移栽不当快要枯死的植物。
六月眨眼便至,直到高考前一天,贺蓉似乎才想起他还有这样一件人生大事没有完成,在病床旁看着他,踌躇良久后才开口:“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肯定不能参加高考了。学校那边的手续我已经帮你办完了,按因病缺考算,等你身体好了,说不定还能赶上补考。”
她说完这番话,也意识到自己未免残忍,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思跟他提什么高考。
贺远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她的话,过了好久,眼睫轻振了振,转头看向她:“那要是我好不了怎么办?”
太久没说话,他的声音哑着,轻得像一团棉纱。
贺蓉语塞,脸上少见地露出忧虑的神情。
贺远舟发现自己把她吓到了,很浅地弯了一下唇:“别担心,说不定是件好事呢……我明明病了,医院却查不出来,就像我明明换了一个人,现在的医学也无法证明一样……我可能有机会回去了。”
“那太……”贺蓉下意识想说“太好了”,然而看见他苍白的脸上,后半句话生生卡在喉间,片刻后问,“你觉得你走之后,原来的远舟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可能会回来,可能不会……”贺远舟摇摇头,只是这样一个细小的动作,又引发一阵尖锐的耳鸣,不得不闭上眼睛。直到挨过去,才又开口:“但如果我能平安回去的话……他也会回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