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眠症(132)
直到拖到他这片格子间, 才诧异地开口:“唉哟,你昨晚上在这儿睡的?我说呢, 进来的时候空调怎么开着……是不是阿姨把你吵醒了?对不住啊, 年纪大了缺觉,想着早点来把活干了, 趁你们都还没到……”
贺远舟睁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的言语在耳边遥远地震动,良久才摇摇头, 本能地回答:“没事。”
这几乎是他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在过去的三年, 他无数次在半梦半醒中回到这里,回到他停留在这个时空的最后一刻。
但直到醒来, 才发现只是自己的臆想。
现在的感受却不一样, 他彻底从一个冗长而混乱的梦中醒过来了。没有耳鸣, 没有不舒服的感受, 大脑也是清醒的,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病了一个多月, 他久违地感受到健康,呼吸和思考都变得轻松。
而他醒来前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手术台上, 医生给他推麻醉, 让他从一数到十,他不记得自己数到几, 像是突然被拔掉了插头,瞬间陷入了无意识。
在他的感觉中,下一秒,他就在这里醒过来了。
三年里,他做过数次身体检查,第一年并没有异常,直到这次在路上昏倒,同时做了脑部CT和磁共振,才确诊了他颅底的那颗肿瘤。
一般来说,大部分脑膜瘤是良性的,生长周期很长,前期在临床上几乎无症状。他被发现的那一颗很小,第一时间甚至没找到,按理来说,不应该有这么强烈的临床反应。
强烈的头疼、听觉和视力障碍,这都是脑膜瘤病程晚期才会出现的症状。
而一般这个大小的肿瘤,医生会建议先作观察,定期体检,等长到一定大小了再做手术。但考虑到他的情况特殊,又强烈要求马上手术,在确诊后第二天,贺蓉就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贺远舟才得知这个结果的第一时间,先是感到庆幸。
这大概率不是他的身体,原本的他并没有经历“脑膜瘤”这个听起来就很唬人的病症,一年定期体检一次,各项指标都很健康。
但伴随着庆幸而来的是另一种可能:他三年前重点查了脑部CT,没查出什么问题,这意味着这颗肿瘤是这几年才长出来的。而频繁的抑郁和焦虑情绪会大大提升肿瘤的发病率,尤其是恶性肿瘤。
所以这同时又可能是他原先的身体,只是他这几年过得太压抑,生生把自己熬病了。
在手术之前,贺远舟仍然不确定哪一个才是事实。
此刻,他拿起桌上的手机,点开日历。
2023年7月22日4:49分。
是他二十五岁生日的后一天。
在这里,他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的觉,在那个时空却将近三年。
对初绪而言,只过去了短短三个小时,等天亮时见到他,甚至不会发现他曾经离开过。
他在这个世界没有死,她没有为此悲伤,更来不及找新的人。
原先最大的担忧在此刻消失,贺远舟坐起身,依照惯性收拾好自己的折叠床,和清洁阿姨道别,坐电梯下到负一层,拉开驾驶座的门。
他的脑海还在机械地计算两个时空的时间换算,答案是8765:1,这里的一秒相当于那里的2.4个小时。
从园区驶出时,天还没大亮,是一个夏日的冷峻凌晨,路灯已经熄灭,道旁的行道树在灰白的晨雾中面目模糊。
贺远舟打开车灯,甚至不敢用力踩油门,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只开到四十码,以免发生意外。
他没有第二次重来的机会了。
然而离家越近,他的心就跳得越快,只能用力握紧方向盘,强忍着情绪,不让自己失控。
等他真正双脚落地,站在家门口时,手机显示5:22。验证指纹时,昨晚和初绪不愉快的记忆再度浮现,却已经隔了很遥远的时间了。
门锁的绿环点亮,“滴嘟”一声解开。
家里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好像他真的只离开了一小会儿。
贺远舟深深吸气,他的眼眶又变得太烫,如果当着她的面崩溃,可能会吓到她。
然而等他推开主卧的门,走近熟悉的床时,却发现初绪不在这儿,没有像往常一样睡成一团。
他的大脑一瞬间白了,眼泪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涌出来,顺着脸颊砸到地上,像一场小型的阵雨。贺远舟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思考在这一时刻停止,他不知道初绪去了哪,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离开,原本被拉得无限长的神经一触即断。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勉强擦干眼泪,从昏暗的主卧出来,脚下直打飘,准备出门去找她。
中途注意到她昨晚胡乱收拾出的大帆布包还丢在地上,里面装着她最重要的家当。
初绪不可能放着她的充电器在家,还有她的平板和护照,她或许还没走。
他努力打起精神,最后在小小的客卧找到她。
初绪喜欢盖厚被子,房间里的冷气开得很足,睡得不太安稳,他进去的时候,她还在床上翻身。
贺远舟劫后余生般地长出了一口气,然而等靠近看清她的脸时,鼻尖再次一酸,低头轻贴了贴她的额头,不敢眨眼,怕这是一场易碎的梦。
庆幸的是初绪最后也没有消失,感觉到他的触碰,皱了一下鼻子,发出一个含混的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