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仙(92)
——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兰时仙尊就不爱穿白的,他嫌沉闷单调,不过他在吃穿用度上未免有些太过挑剔就是了。但在穿衣这事上我一直都赞成他,若修仙者为了所谓威严都穿得一模一样,则确实是有些无趣了。
——喂!你手里的是我的衣服吧!还给我!我才不要在领子里偷偷绣花纹,姑娘家一样!
独夏跳起来去抢,自然抢不过简遐州,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人在自己的每件衣裳上都留下了不同的纹样。
——简遐州,你等着!我要趁你睡着在你衣服上绣猪头!绣狗腿!让人见了都笑话你!
动手动不过他,独夏只能愤然地在嘴皮子上占占便宜。
简遐州只是一个劲地笑:
——好啊。要是你能为我在衣服上绣出点什么,我一定得好好珍惜。
——你就笑吧,我绣坨牛粪上去看你到时候还笑得出来吗。
独夏恶狠狠道。
那时他以为他们还来日方长,以为他有许多个百十年可以蹉跎,可以慢慢学会如何穿针引线,如何绣花纹样。
他不知道简遐州永远也等不来他亲手绣的衣裳了。
“兰时仙尊,你知道吗?”
独夏自顾自地开口说道,跟在他身后的无疑是江御,这世上能跟上他速度的人除了简遐州也就只有江御了。
“被烧毁的那件衣裳上,有两棵竹子是我亲自绣的。”
江御闻声稍稍抬起眼,竟点了点头:“怪不得我看有几处针脚走线龙飞凤舞,粗糙糟糕。”
独夏:“……”
行,挑剔异常的兰时仙尊,是他本人没错了。
独夏嘲弄地笑了两声,笑声尽头藏着不易察觉的浅淡悲息,“怎么,你想说那样难看的衣服烧给简遐州他也不会高兴?所以想劝我放过三皇子吗?”
这次江御却摇了摇头:
“我觉得他会高兴。”
“我徒弟也笨拙似你,送过我许多滑稽可笑的玩意儿,虽然摆出来显得我很没品味,但无论如何却都舍不得扔。”
独夏挑了挑眉:“那你更该能理解我才对,为何还要追上来妨碍我?”
“我想知道的是,你并非是昨日才杀的漱冰,过去了这么久为何一直不声不响,直到今日才想到烧衣祭奠,而恰好你的衣裳又被宫里那恶贯满盈的小混蛋烧毁,闹到最后甚至惊动了金霞宗,是机缘巧合,还是谁的刻意谋划?”
江御静静地看着独夏。
其实三皇子遇刺一事会惊动金霞宗并不奇怪,都皇城每年供奉的香火数量极多,仙人虽有隔,但并非完全没有利益往来,独夏身手矫捷如鬼魅,做事又癫狂不讲常理,会让城主怀疑是妖怪作祟也是常理。
他只是奇怪为什么独夏隔了这么久才突然没来由地想要祭奠简遐州。
虽然独夏口口声声笃定天道并未影响他,可万一他早已身在局中,沦为傀儡却不自知,直到最近天道有了新的猎物,他才得以清醒过来,重新拥有自己的情感呢?
独夏说简遐州是“上一个他”,那么季凌纾也就会是“下一个独夏”,江御并不担心自己的性命如何,却十分在意季凌纾会受到天道什么样的对待。
所以他才会问独夏,为何突然没来由地想给简遐州烧件衣物。
独夏似乎被江御的问题问住了,脚上速度未减,神色却变得茫然起来。
不远处拥繁的青瓦屋舍下依稀传来几声鸡鸣,拂晓越来越近,阳乌光动,沉默持续了许久。
直到独夏怔然地看向江御,喃喃道,
“为什么突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兰时仙尊。”
“杀了他之后再也没人管束我了,我过得比谁都自在,你说我怎么就突然想起他了呢?”
“兰时仙尊,在你看来,想念也是需要理由的吗?那你的好徒儿未免也太惨了些。”
独夏说着说着再度笑了起来。
他哈哈大笑,捧着肚子笑出了泪花。
对啊,他亲手送走过太多人了,命途多舛的褶子里,有太多不同的苦命之人和他相互依存过,走的走死的死,简遐州不过是陪伴他的时间多了些而已。
他原也以为自己不会想念他的。
直到那天偶然看到那袭白衣。
他先是笑了,他想,那人要是穿着这衣服该有多好看。
笑着笑着唇角便塌了下来。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独夏才缓慢又疼痛地意识到,简遐州已经不在了。
“仙尊,你也打心底里觉得我癫,觉得我冷血,是不是?”
独夏敛起笑意,再一次在江御面前哭了起来,
“我都是一个这样的烂种了,为什么我还要止不住地去想念他啊?仙尊,你如何渡我?我想他想到不杀点人就浑身难受啊!”
“……”
面对少年人的眼泪,江御少有地感到了棘手。
他反正不会让季凌纾哭,所以也就没有哄人不哭了的经验。
这下倒是能确定,独夏许多不合常理的行为并非是被天道操纵,而只是因于生者对逝去之人的思念。
眼泪顺着独夏的下巴落在衣衫上,微冷的晨风刮过,在他脸上留下通红的疹子,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爱。
江御无奈道:
“别哭了。你总不能边哭边杀人吧?”
独夏揉了揉眼睛:
“为何不能?手起刀落的事。”
江御:“……那三皇子犯尽恶戒,无需你动手命数也差不多该尽了,你既是漱冰留下的爱徒,看在与他的交情上我自会保你,此次金霞宗务必要抓一个罪魁祸首回去复命,你能不能不往刀口上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