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魂引(17)
有丫鬟将李卿乙的衣服用竹竿撑起来,在胸口处贴了回魂符,上书“三魂七魄归身符”。
原来是打算喊魂。
雪白的招魂幡满天飞,一个小丫鬟还坐在腊梅树下剪窗花。
寅月凑过去问:“旁的我都能理解,这剪窗花是做什么用?”
小丫鬟看她一眼,摇了摇头道:“杜甫的诗里说,‘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用剪纸招魂乃是古人的智慧呀。小姐受惊未醒,我们喊魂东西得准备齐全了。”
寅月只一笑,也不说破,真是阎王出告示,鬼话连篇。
又过了半个时辰,院中的长案上摆满了各色美味佳肴,香味飘得老远,寅月凑过去看,却被两个身穿丧服的杂役生生拦住。
“寅娘子,这是替我们小姐喊魂用的供品,请您不要擅动。”杂役小远说。
入夜之时,白溪和两个身穿丧服的杂役,正式开始喊魂。
小远摇着手中的招魂铃,口中念念有词:“魂魄自在,万无挂碍。天摧摧,地摧摧,金童玉女扶同归。”
白溪抖着长袖喊“魂兮归来”,另一个杂役则开始大声吟诵屈原的《楚辞·招魂》:
“室家遂宗,食多方些。
稻粢穱麦,拿黄粱些。
大苦咸酸,辛甘行些。
肥牛之腱,臑若芳些。
和酸若苦,陈吴羹些。
胹鳖炮羔,有柘浆些。
鹄酸臇凫,煎鸿鸧些。
露鸡臛蠵,厉而不爽些。
粔籹蜜饵,有粻餭些。
瑶浆蜜勺,实羽觞些。
挫糟冻饮,酎清凉些。
华酌既陈,有琼浆些。
归来反故室,敬而无妨些。”
这段《招魂》竟全是些有名的大菜。什么肥牛腱、什么琼浆蜜酿,疯狂输出人间的美味,以诱魂魄安心归来,全场只有寅月听得满口垂涎。
她坐在玲珑六角亭中,呷了一口龙雀茶,嘴里咀嚼着驼峰炙,心中一片祥和平静。
李时胤从莲池旁款款而来,看了那盘驼峰炙一眼,问:“他们还给你烤了一份?”
能是他们给的吗?
那是她千辛万苦去换的,此刻那长案上的供品驼峰炙只是一盘泥浆。
“你明知道这样招魂她是醒不来的,你还让他们这么费劲?”寅月半阖眼低声问。
因为这样喊魂只对凡人有用,妖不行。
“他们想做便让他们去做,有时候徒劳地忙一场也有意义,总比什么也不做强。”他拿起茶盏徐徐道。
因为正是这种忙碌可以杀死脆弱和绝望。
寅月问:“你明知道李卿乙不是真正的李卿乙,而是一只小妖,还骗了你这么多年,你何苦还要费尽心思找千眼救她?”
“她跟我一样,是李家的孩子。”李时胤好半晌才淡淡地说。
他当然知道现在卿乙不是真正的卿乙,她五年都长不大,有许多生活习惯都与幼时不尽相同……
一个人要伪装成另一个人,是非常难的,特别是在熟悉的亲人眼里。如今的卿乙到处都是破绽,他知道她是啾啾,但从来懒得拆穿。
因为一切都是她在成全他,成全他的执念,也在支撑他,让他不至于活不下去。如果没有她,他都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重返人间。
父母双亡,可只要卿乙还活着,一切磨难就打不倒他。他依然会努力找到千眼,再去搜集琉璃善果,引织魂引现身,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只要她好好活着,他就不会被命运击溃。他就能在废墟之上重建生命的尊严,让九泉之下的家人看到,他也能在与命运的博弈中,赢得胜利。
他很感激啾啾的这份成全,让他在这茫茫苦海中,还能得到一丝亲情的甘味与庇护。能让他不必活得像丧家之犬,可以牢牢握住选择生活的权利。
他们这样活着都有苦衷,所以都退开一点,替彼此瞒着,这样大家才能喘口气,松快些。
寅月抬起眼来,见他已褪去昨日那种枯寂,此刻整衣洁冠,月白的谰衫衬得他犹如谪仙。
昏黄的光斑落在他眼下,仿佛眼尾一滴泪痣,此刻也恰到好处地渲染着他的俊美和哀伤,她能感觉到他那点哀伤,但不知道他为什么哀伤。
“你老盯着我看干什么?”李时胤突然不耐。
“长得好看,何妨让人多看几眼?”寅月振振有词。
“浅薄。”他不屑冷道。
“傲慢。”她反击。
“鄙俗。”
“刻薄。”
“我怎么刻薄了?”他立刻问。
“那我怎么鄙俗了?”她回敬。
“你成日除了吃喝就是去风月场所,天天把钱撒进那些风流窟,这还不鄙俗吗?”他来了气,一口气将那些话全部抖搂了出来。
“那我刚救了令妹的命,你就对我大呼小叫颐指气使,这就不刻薄了?这就是李家对救命恩人的待遇?就这教养?”她立马将茶杯一推,站起身来,毫不示弱。
李时胤反唇相讥:“难道你是白救的?你挟恩图报,让我一命抵一命,怎么还让你形容成救苦救难,普渡众生了?”
寅月冷笑一声:“是,不然你凭什么?你以为就凭你长得好看,长得好看狗屁不是。”
他不甘示弱:“那我形容你浅薄、鄙俗有什么问题?你接近我,就是为了要我的命?”
“对,你最好有这个自知之明。”总有一天她要亲眼看着他死。
“你看起来身体不错,想必一定能活到那个时候。”李时胤表情舒展开来,笑得温柔而开怀,“我会活得特别长。”
李时胤拂袖而去,寅月也气了个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