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魂引(204)
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叫骂声中,两人噌地一声消失了。
*
李时胤又做了那个噩梦。
那时候,他只有十五岁,刚突破剑道,师尊很是欣喜,特许他休沐五日回俗家报喜团聚,他便下山回到了李府。
一家人和乐融融,一起去了郊外十方卧佛寺烧香祈福,阿娘父亲、妹妹和啾啾都很高兴,李时胤心中也觉得很温暖。
可天有不测风云,千眼玉髓闻着味儿找来了。
他和啾啾全力对抗,但力量实在悬殊太大,两人节节败退。逃走的父母去而复返,以肉身缠住了千眼,并嘱咐啾啾拽着他飞逃。
茫然之中,他回头去望,看见千眼徒手挖出了父母的心来。那妖怪俯身舔舐着地上的血洼,缓缓抬起头来,狭长凶恶的碧眼泛着森然寒意,舌头倏地伸出,将一颗还在跳动的心卷入了口中,咀嚼得鲜血飞溅。
李时胤脑中轰然炸开,犹如千蜂搅嚷,喉头腥甜,什么也无法思考。他想扭过头,可整个人只能维持着那个动作,再也不能动弹。
他就那样亲眼看着千眼,将他的双亲掏空吃尽了。
再醒来之时连啾啾也不见了,只剩下卿乙蹲在身侧,冷静地望着他。许久后他才知道,卿乙也并不是卿乙,但也只能装作浑然不觉,浑然地骗着自己活下去。
那是他人生里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糟糕到觉得人生杂芜,一切情感都被摧毁,生活再也不能维持。他惶惑地遥望人世间,看到那么多的阖家欢乐,确信自己是被驱逐了。
可仔细想想,这场灾难也并不是突然就发生的,它经历过无数次的预演——
从幼时起,李家就经常因为他遭遇血光之灾,全家人都活在那种末世即将来临的恐惧之中。
不管他如何努力修行,也阻止不了惨剧的发生。
只要他一靠近他们,就总会给他们带来灾难。在父母去后的很多日子里,他都在想,如果他当时没有回家呢?
如果他老老实实地待在衍门,他们是不是就不会遭此横祸?
一定是吧。
从前父母总是宽慰他,告诉他一切都不是他的错,总要在他面前表现得一派轻松。可他还是听见了他们的哭声,有时候是夜阑人静的晚上,有时候甚至是他转过身的某个瞬间。
那些背过身去藏起来的眼泪,他都知道。
他尽量想着不去怨恨,是命运不公,可毕竟他只有十五岁,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消化父母因自己而死,甚至还亲眼目睹过这个恐怖事实呢?
而实际上,他一辈子也没能消化。
后来,父母就变成了一块牌位,也变成了回忆中的一段冷烟,只在梦中与他相见。
头顶日升月落,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李时胤也没有流过一滴泪,冷静自持,俨然是个大人了。
他忙着接替父母处理家中一切事务,小到家中仆妇的月钱发放,大到各处铺子的账目清点。直到很久之后,他梦见自己修为大成,可是这样的好事,却没有家人来分享祝福。
然后他从睡梦中惊醒,看着墙上斑驳的光影,突然发现再也没有父母了,什么依靠也没有了。排山倒海的人生扑面而来,将他击溃,痛哭失声。
李时胤觉得,人就是一瞬间长大的。
当心里无数破碎堆积到了临界点,就会陡然长大,再也没办法天真活着。
那时候卿乙还总是试探他,怕他想不开。其实他哪有那么脆弱,即便是为了父母,他也要努力地活下去。他要用活下去这个行为,来反驳这荒谬的命运。
他要站在这废墟里,重建生活的尊严。
他要杀了千眼,为父母复仇。
他要找齐三千善果,寿终正寝。
……
从噩梦里醒来之时,刚过寅时,李时胤精疲力竭地瘫坐着,汗水沿着鬓角一滴一滴的滑落下来。
墙壁上光影攒动,窗外的天浓黑似墨,好像一切历历在目,又好像隔了很远。
他清晰记得,还有两天,就是父母的忌日。
*
忌日这天,云烟杳霭,长天寥廓。
李时胤与李卿乙俱着素服,停宴会,不事娱乐,往父母坟前设祭祈祷。
日光在头顶悬着,特别灼眼,刺得人生疼。
李时胤看着眼前高高耸立的墓碑,怎么也无法想像,从前那么温暖、鲜活慈爱的双亲,如今只有墓碑反射出冰冷的光来。
依稀记得阿娘是最爱洁的,他抚平长袍上的折痕,一时觉得茫然,不知道表什么情。
人生走到这里,失去了父母,也失去了庇护。仿佛船停在了无边无际的海面,人走进了死寂的永夜,摊开手掌,什么也握不住。
那种握不住的虚无感一直持续着,穿凿着他的心,让他疼痛且茫然。
他被活下去的信念与虚无感夹击着、左右着、搅嚷着,时而坚定,时而惶然。
“还有多久。”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明明特别轻,可送进他耳朵里就像是铮铮金石之声。
李时胤回头去望,远处的白衣神女衣袂翩跹,正亭亭立在树荫下,微微眯着眼,无悲无喜地注视着他。
似乎就那么一瞬间,他被她拽回了现实里。他的心跳都像是变缓慢了,一下一下,一帧一帧地慢放着,头顶的阳光都不刺眼了,更像是泛着暖意,徐徐地抵进了他心里那块常年冰冷彻骨的地方。
是了,他还有她,还有卿乙,还有一个家。
李时胤郑重叩首,“阿娘阿爷,家中一切安好,不必挂念。”
见李时胤朝自己走过来,寅月负手而立,嘴里叼着一段芦蒿,“晚上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