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词(315)
惊蛰一直被细柳保护得很好,身上没受多少伤,他背起细柳,声音含混哭腔:“细柳,你千万撑住!”
夕阳残照,照着地上血河蜿蜒,岑副将从浓河来援了,又是数万大军朝达塔蛮人扑去。
号角的声音吹得细柳脑子胀疼。
但她却紧紧地握着玉海棠的手,意识不清地一直唤“姨母”。
玉海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十岁以后成为细柳,便再也没有任何依靠,所以捡回记忆后才会对她这个姨母这样依赖。
玉海棠想要忍下眼眶的酸意,眼泪却还是模糊了她的视线。
谭应鲲与岑副将一经汇合,大军便往前势如破竹地推进,朝着万霞关去了,惊蛰与玉海棠则带着细柳朝相反的方向骑马疾奔回博州大营。
天色已经黑透了,军医被惊蛰急吼吼地拽着衣领子拽到军帐中,玉海棠点了一盏灯,那盏灯映着她惨白的脸。
军医哪敢扒开女子的衣裳给她看伤,有点扭扭捏捏的,玉海棠要了他的药箱,亲自脱下细柳的衣裳,她身上有擦伤,还有刀伤,血淋淋的,肩头还有被截断的箭矢没拔。
玉海棠看着她身上新旧不一的伤痕,像是有点发怔,片刻,她亲手拔了细柳肩头的箭矢,汩汩的血顿时涌出来,细柳薄薄的眼皮颤抖,睁起眼睛。
她动动泛白的唇:“姨母……”
“你难道是个孩子吗?”玉海棠的声音依旧冷淡,她用细布按住细柳的伤口,“还是你想提醒我,我骗了你,让你做紫鳞山的杀手,也不对你说你我之间的这层关系。”
“我只是想念姨母。”
细柳趴在枕头上,她的声音沙哑极了。
玉海棠手上的动作一顿,但很快,她像是并未听到这话似的,依旧冷着脸为她上药,包扎。
细柳几乎快要在剧烈的疼痛中昏睡过去了,但朦胧视线中,她忽然发现玉海棠替她包扎的手竟然在发抖。
她一下抓住玉海棠的手。
冷得像冰一样。
“姨母……您怎么了?”细柳竭力保持清醒。
军帐中只有一盏灯,就点在细柳的面前,而玉海棠的身后则是一片浓暗,惊蛰早就已经避出去了,此时这帐中只有她与玉海棠两人。
玉海棠依旧平静而冰冷地凝视她。
“……姨母!”
细柳的脸色忽然变了,玉海棠看着她这样,后知后觉似的,她挣脱细柳的手,抬起指节,擦过嘴角,果然有血。
细柳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挣扎着起来,又紧紧抓住玉海棠的手,不过只是拉了一把,玉海棠竟然就那么轻易地倒下来。
玉海棠整个人压向她。
这一刻,一点幽微的灯火照见玉海棠的后背,素白的衣衫已经被血濡湿大片,细柳颤颤地伸出手,勾开她后背的破口,一支截断的箭矢扎在她后背。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箭矢连着被削断的那截箭杆都深深扎进了她的血肉。
猛然间,
细柳想到锦屏山砸下来的碎石。
“惊蛰!惊蛰叫军医!”
细柳忽然失声大喊:“快叫军医!”
仿佛支撑玉海棠的那根弦已经断了,她倒在细柳的身上,只有一点力气拉住她的手,说:“不必了,没用了……”
“不!”细柳像是感觉不到浑身的伤疼似的,鲜血又浸湿她身上包扎的细布,她努力坐起身,将玉海棠抱到怀中:“会有用的!”
惊蛰飞快地跑进来,看见这一幕,他愣在那里。
“快叫军医!”
细柳冲他嘶喊。
惊蛰如梦初醒,转身飞奔出去,很快,他又拽着那军医衣领子进来了。
军医气还没喘匀,匆忙看过玉海棠的伤势,他面露难色,支支吾吾:“这箭,不能拔了……”
拔了,只会死得更快。
细柳眼睑骤红,好像今日战场上的铜炮声仍在接连不断地在她脑海里轰炸,她摇头,茫然道:“怎么会呢……”
“记起自己,不会痛苦吗?”
玉海棠的声音忽然响起。
细柳低头看她,她的脸色惨白如纸,那双向来冷若寒冰的眼睛却仿佛有了些柔和的温度。
“不痛苦。”
细柳颤着声音:“我想记起我自己,我想记起我爹,我娘,还有姨母,我是周盈时还是细柳都不要紧,可是我要我的家,我要你们……”
玉海棠眼中顷刻被泪意模糊,她抬起手,却在半空悬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落在细柳发顶,说:“我不知道你是这么勇敢的孩子,我不知道你可以承受那么多,我总想让你忘记,可你还是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看着细柳,神情复杂:“我不如你,你是个自由的孩子,不像我,我记得我是程芷絮,可我只能做玉海棠。”
“不。姨母,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人,你可以的。”
细柳哽咽。
“这一生,有三个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一个是你母亲,另一个是平野,最后是你,你们说我可以,但程家的责任却说我不可以,”玉海棠像是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这一生,良久,她才道:“有时候我也会想,我们程家,一整个家族的人为了巩固姜氏的皇权,这样前赴后继,心甘情愿的死,到底值不值得,‘忠’这个字困死了我祖父,我爹,我所有的叔叔,所有的亲人,它也终将困死我。”
玉海棠看她眼泪跌出眼眶,便说:“你别为我难过,我不是一个好姨母,对你从没好过,我只会打你,骂你,踩碎你的尊严,让你活得很艰难,甚至你母亲的出生,也是我爹的算计,他本来是要你母亲替我来承担这个责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