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333)
一则是熊呦呦的夫君崔衡,二则是官员群里唯一的白身陈二郎,陈笺方。
二人昂首挺胸地站立其中。
不得不说,这两人卖相还是很好的,像两只立于鸡群的鹤。
熊呦呦眼神闪烁,似是刻意避开崔衡,埋头和显金咬耳朵,“……应天府辖内有品阶的官员几乎都来了。”
又回头看离他们三米远的长衫读书人群体,零零散散站满了整条长街,粗略数一数,至少五六百人。
熊呦呦道,“整个宣城府的读书人几乎也来了。”
这个排面。
熊呦呦低叹了一声,“这排面呀——”
显金微微垂眸,轻声道,“我宁愿乔师不会看到这样的排面。”
熊呦呦一滞。
听说当初的应天府尹下手极狠,虽刑不上大夫,乔山长到底是两榜出身,又带出来棍子不会直接打在皮肉上,但多的是不动刀不动剑的刑罚,能将你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乔山长是遭了大罪的。
熊呦呦叹了口气,“否极泰来,否极泰来。”
最前列的文府丞向后看,看到三个宽衣窄袖的女子,眯了眯眼看不太清,便侧眸问熊知府,“老熊,后几位女子是……”
熊知府笑言,“一位是我侄女,一位您见过,陈记贺掌柜,另一位则是乔放之的幼女。”
文府丞一愣,贺老板嘛,他印象深刻,那个很聪明的小姑娘。
“她来作甚?”文府丞蹙眉。
熊知府乐呵呵,“乔家落难,这两年,都是贺掌柜在照看乔放之的姑娘。”熊知府想了想,加了一句,“贺掌柜与乔放之的关系,你还不知道吧?贺老板算是乔山长的关门弟子,在泾县时,乔山长把贺老板和其子放在一起教养。”
文府丞眉头紧拧,想了想方道,“叫她们站上来吧。”
熊知府下颌一抬,便有小吏小跑步到显金身前,躬身来邀,“后面日头大,两名姑娘随我站前头去吧。”
熊呦呦在背后推了显金一把,咬耳朵低声道,“在大人们面前多晃一晃,对你有好处。”
显金便带着小胖花花走上前去,走到官员方阵前站立。
文府丞遥遥颔首,“贺掌柜,别来无恙。”
显金低头行礼,“文大人安好。”
来不及多寒暄,便闻马蹄声踢踏,城门“嘎嘎吱吱”大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疾驰而来。
马上之人身姿挺拔,一手牵鞍绳,一手扬鞭,进入城内便扬鞭住马,翻身而下。
来人着深棕色夹暗绸纹直缀长袍,以一方白玉腰带束腰,宽肩窄腰,身形高大刚健,整个人看上去极为挺拔,翻身下马的动作行云流水,立定后双手抱拳,声音像卷入河堤的苍叶。
“学生乔徽,见过文府丞、王学正、熊知府及诸位大人。”
“哥哥!哥哥!”小胖花花捂住嘴失声痛哭,一边哭一边向显金处靠。
白日见乔徽,璞玉被打磨成暗藏棱角的宝石,这种感觉更甚。
往日读书人的白皙被战场的血肉渲成了淡褐色,眉宇的相貌轮廓未变,气度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幽黑的眼睛目光坚定,挺直的鼻梁在面颊处打下斜方的阴影,整个人看上去像包裹在剑鞘里的开了锋的利刃。
显金单手揽过小胖花花,朝之遥遥微笑致意。
乔徽的眸光似有形般一扫而过,唇角肌肉微不可见地轻轻放松,微微颔首后便转身去迎身后的马车。
乔徽身后的马车摇摇晃晃进了城门,站定后,马车门帘从内里拉开,一个瘦削的身影扶着马车门框低头出来。
是乔放之。
乔放之艰难地扶住长子的肩膀从马车上下来,紧跟着便有一小童推着一架木制轮椅,乔放之几乎脚没有着地,在轮椅上坐定后。
文府丞方语带哽咽地迎上前去,“师兄,您进京看腿,怎……怎还是走不了路?”
乔放之老了很多,头发花白,连眉梢都染上了灰白色,素日带着懒散笑意的脸多了几分暗藏于褶皱的沧桑,整个人很瘦,瘦到两颊与眼窝凹陷,瘦到脖子上的青筋爆起,瘦到嘴角旁的皮肉往下捺,整个人快要佝偻进土里了,背弯得很厉害,两条腿从脚踝处开始打颤,别说站,便是轻飘飘地放在轮椅搭架上,都有些不着力。
丝毫看不出,这个小老头子,是二十年前风华绝代、挥斥方遒的探花郎。
惟有一双眼,亮得吓人。
显金心酸涩得快要搪过去,艰难地微微别过头。
别哭。
显金在心里轻轻告诉自己:别哭。
徒弟和闺女,只能哭一个,大家都哭,哭哭啼啼的,未免太悲戚。
她得把这个名额让给小胖花花。
熊知府亦微微敛眸,将微红的双眼藏得很好,故意接下文府丞的话,“有句老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乔放之是宣城府的人,京师的大夫再好,或许也只能治到这份儿了——剩下的活儿,还得故土来干。”
乔放之压根不准备接文府丞的话,抬起胳膊摆摆手,亮得吓人的一双眼一眼便钉在了宝珠身上。
宝珠哭着飞扑上前,“爹!爹!爹!”
乔放之一手虚抚幼女后背,一手朝显金缓慢地招了招,“金姐儿——”
声音很轻,像风一样。
显金陡然破防——乔师,是她前世经历病痛后死去,来到这个陌生的、陈旧的、格格不入的时代,支撑着她不断探索和找寻价值的勇气。
如果是陈敷给她的爱与安全感,那么乔师给她的,则是思想与心灵上的小憩,是轻快,是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