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97)
听到显金用“这玩意儿”代指读书,陈笺方不免失笑,声音照旧压得很低,像是怕吵醒老宅里睡着的家丁,“论学,这题太大,写文章的话,需找准切口入题。”
显金也是这么想的,点点头,“我预备从学与行来入手。”
“知行合一,主张求理于吾心,十分典型的心学理念。”陈笺方点点头,说起做文章,他可就不困了,“可惜如今,国子监受内阁影响颇深,我离开时无论翰林也好、内阁也好、太学也好,皆信奉朱夫子的‘先知后行’。”
归根到底,是心学和理学的争议。
显金记得明代有个时期,读书人们围绕,朱熹、陆九渊与王守仁分别坚守的理学、心学,先知后行还是知行合一展开了十分激烈的斗争……
如今也有?
显金笑问,“我看乔山长,也是心学流派。”
十分任性,且顺其自然。
陈笺方轻笑颔首,“乔师,十分不惯‘徒悬空口耳讲说’。”
也就是反对先学了再干的理论。
显金再问,“你呢?姓理还是姓心?”
陈笺方深深地看了显金一眼,隔了半晌才轻轻摇头,“主考官姓理,我就姓理;主考官姓心,我就姓心,我不过小小举人耳,尚没有站队选边的自由。”
倒没想过陈笺方会这么说……
显金怔愣。
陈笺方手背于身后,气质稳沉得像灌铅的鼓,就算丢进水里,无论浪高淘低,他也决计不会轻浮地飘于水面。
“如有空余,我们可同去茅草书屋,家中藏书太少,几乎没有大用处。”
陈笺方轻声出言,“乔师在带你读书,就算放在山院,也是十分值得珍惜的机会。”
显金当然知道。
虽不知乔山长为何这么看得起她,但有名士大儒带着读书写文章,就算她以后没用,没资格参加科考,对她而言,也是段很好的回忆和成长的机会。
显金赶紧点头,“若您不嫌我驽钝,我自是非常愿意的。”
少女“驽钝”两个字带了鼻音,确有种钝感的可爱。
陈笺方不自觉地勾起嘴角,“那明日下午?”
显金摇头,“铺子上有事。”
“后日下午?”
显金再摇头。
“三日后?”
显金想了想,仍旧摇头。
陈笺方再问,“近日,铺子很忙?”
显金笑着挠挠眉毛,“倒也不是很忙,只是有些私事要处理。”
陈笺方静待后话。
显金站在游廊里,脚后跟不自觉踹上了朱漆栏杆的底部。
还真是像头尥蹶子的倔驴……
陈笺方心上莫名闪过这个念头。
显金略有吞吐地开了口,“我得去把宋记收拾了——虽不气,却仍要锱铢必较、有仇必报!否则容易夜不能眠、食不能咽……这对身体不好、很不好。”
陈笺方:“……”
好吧,他能不能收回那句“舒朗开阔,不拘小节”的谬论?
第70章 天生总助
五月莺飞草长,泾县的溪流在仲春初夏的风中,流速都变得轻快跳跃起来。
水西大街东南角,有好几处酒家。
陈敷最喜欢的琴鱼干就出自东南角斜坡上一家棚户酒家溪香阁。
这酒家倚靠乌溪而建,几根长竹竿撑在油布上,几根粗粗的原木做梁,零散摆了五六张桌子,大厨就在空地上支口大锅、摞上蒸屉和蒸笼,现点现做现上菜。
是个生意很好的大排档。
酒家好些菜式都不错,清淡咸香,能用或蒸或炖或煎或焖的手法,激发出食材的原味。
显金坐在大堂靠窗的位子,挑了缕茄子的内瓤,蘸了蘸特制的烧椒沾水,品评一番,同陈敷道,“……没有张妈打的调和好吃。”
一股自欺欺人的辣意,看起来张牙舞爪,实则外强中干。
陈敷听了,不太信,决定自己尝一口,蹙眉道,“手艺回潮了!”
又叫来跑堂,“放点黄糖来!”
显金:“……”
这个时代的徽州属南直隶,大家伙都受经济发达地区淮河以南的影响,从吃饭上看就是清淡为主,甚至有些菜甚甜。
后世的徽州就好多了,至少发展出万物皆可勾芡、红烧、上色的独特规律……
显金漫无目的地想。
待这一餐吃完,显金环视一圈,有些失落。
还是没来。
守株待兔四、五天了,天天跟着陈敷在这溪香阁胡吃海塞,一回家就再吃不下饭,每每都接收张妈幽怨的眼神控诉——有种吃野饭拉家屎之感。
人渐渐走得差不多了,厨子都在泼水磨刀了。
显金抿抿唇,仰头站起身将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正招呼跑堂,准备结账离开,却看见不远处,穿着麻布衣裳、一看就是下劳力的五六个男人,垮着步子一脸疲态地进了酒家,寻了个不远的桌子勾肩搭背地坐下。
显金挑了挑眉。
正好跑堂的上前,“客官,您……”
显金手心朝外,做噤声状,重而落座。
“小二,照旧!”
为首的男人有气无力地敲敲桌子,刚说完,便倒吸一口气,“嘶”了一声,“算了算了!一人一碗阳春面,我那碗加个卤蛋!”
说完便有些躁气地叹口气,“老东家去的那一两年,日子也没这么难熬……”
旁边有人劝道,“谁的日子不是熬出来的,这做生意有高有低,咱们又不是老板,着急上火也没啥用!”
也有人同样躁气,“钱多钱少都是小事,咱凭的是手艺吃饭!你看看店子里,小的屁都不懂,一五一十全听那老的!偏生那老的以为自个儿地上全知、天上知一半……你看看咱库里剩的那些货,谁卖得出去,老子给他磕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