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弄(32)
那时候,方和就会趴在窗台上,痴痴地望着她。
三年里,这里自成天地,有厨师,有侍女,有教书先生,也有管家,却独独,不能出去。
他们在这里生老病死,东方焰花了整整一年,也没有找到围墙的大门——它完整得近乎完美,围墙里的人自给自足,仿佛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为何物。以至于到了第二年,连东方焰都有了一种错觉——世界原本就这么大一点。
“你出去过吗?”有一次,东方焰陪方和读完《史策》,这样问他。
“有一次,就是姐姐来看我的时候,我躲在她轿子底下出去过……然后就看见你了。”方和出落得愈加秀气可人,细细长长的眼睛轻轻一眨,长睫毛如蝴蝶一般翩跹不定。
东方焰又轻叹着问:“你为什么喜欢我呢?”
喜欢到,不惜将她掳来?
“因为你很白。”方和说着,又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在她细腻幼滑如瓷器一般的脸上滑过:“很漂亮的白,比最美的夜明珠还要美。”
“那又为什么喜欢白色?”东方焰一边磨墨,一边继续追问。
方和这次却没有回答。
两年的相处,已经让他们几乎无话不谈,东方焰知道了方和的许多事情:似乎从他有记忆起,就被父亲安置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天地里,在他的思维里,没有太多的是非,也不知道懂事,在这个地方,他是王,他被宠溺,被尊重,被娇惯——可以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东西,包括价值惊人的一整屋夜明珠。
除了自由,他的生活没有缺失,而他也不会觉得缺失——因为他至始至终只是个孩子,哄一哄就能高兴很久的孩子,喜怒哀乐,欲望与不满,统统写在脸上。
纯粹的坏孩子。
这还是第一次,他选择了不回答。
她于是停下手中的动作,探寻的转过头。
方和的脸色变得极其古怪,是东方焰没有见过的神情:惶恐里带着一丝畏惧,目光闪躲着,睫毛掩下,尖尖的下巴宛若战栗。
“怎么了?”东方焰走近他,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两年时间里,方和似乎一直没长高,总是一副发育不良的小男孩样子,只是轮廓愈加清晰,那种青草一般的秀气从骨子里渗透出来,散着纤弱敏锐的色泽。
在她的手掌拍上他肩膀的一瞬,方和受惊一般跳开了,润泽的眼眸抬起,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跑出书房。
东方焰怔了怔,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消失在远方灌木丛中的身影,迟疑了一下,没有追出去,而是继续磨墨,临摹字帖。
方和读书实在不怎么样,他的许多功课,都由东方焰替他完成。
渐渐的,她学会了方和歪歪扭扭的笔画,也学会了许多其它林林种种的字体,到后来,她几乎能模仿任何一种只看过一遍的字。
只是,独独忘记了温玉的笔迹。甚至温玉这个人。
她的记忆是一扇门,当她说“关上”时,就能将里面的一切关掉。
温玉的,北言冰的,西门轩的,琳琅,纳兰静雪……这些人的形象,在这长长的、两年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渐渐模糊。
如果不是偶尔的发烧,如果不是方和偶尔呲牙咧嘴喊着“又被你咬了”的事实,她几乎要忘乎所以了。
为方和写完一篇《治国论》,飞扬跋扈地签上他的大名,东方焰这才搁下笔,信信地走出去,去找方和。
在这里生活的唯一一个好处便是:你永远不会担心谁会消失,除非死亡。
也没有,那种回头,他便湮没在茫茫人海的不安。
她果然很快找到了他,他抱膝坐在假山的制高点,呆呆地望着底下的池塘。
正是夏末,池塘里残荷败花,凌乱。
(三十三)三年(二)
东方焰走到假山下,仰着头看他。
午后的阳光仍然刺眼,方和整个人拢在薄淡的光晕里,显得明亮易碎。
“喂!”她冲着他大喊道:“你下来吧,那里很危险。”
方和低下头,清清淡淡地看向她,嘴唇微微嘟起,像思索着什么极重要的事情。
“方和!”东方焰又叫了一声。
方和站了起来,脚踏在假山顶摇摇欲坠的石块上,让东方焰心惊莫名,她下意识又往前踏了一步,刚准备再次开口,却听到了方和近乎呓语的回答。
“那天下雪了……”他低低的说。
东方焰怔了怔,抬头望着他,“什么下雪了?”
“雪好白好白,把地上的红色啊,绿色啊,黑色啊,紫色啊,全部遮得干干净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连腥味都没留下。白色是这个世上最干净的东西,焰,我很喜欢你,因为你的白,让我觉得……很安静。”
东方焰花了片刻去消化这段话,随即很快抓到了重点,“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方和的神情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他有点神经质地在假山顶上来回踱着步,手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挥了挥,喋喋地说道:“没什么没什么,下雪了,就什么都没了……”
见此情形,东方焰也顾不上追究他的答案了,只是焦急万分地望着他不稳的步伐,心都提到了嗓子口。
果然,那种不好的预感很快实现,方和的右脚踏空,甚至一歪,整个人便如短线的风筝一样,斜斜地倒了下来,砸向假山下的池塘。
东方焰惊呼了一声,几乎来不及细想,在池塘“砰”的一声大响后,她也紧跟着跃了进去。
直到冰冷的池水将她的四肢温柔地纠缠住,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会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