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349)
“怀孕本身已经很勉强了,何况是生产……”陆子周在心中默默地叹息着:“真是个傻瓜!不可原谅的傻瓜!”
陆子周的前半生,始终在胸有成竹与算无遗策中行进,然而,一旦遇到赵瑟这个傻瓜,便开始了由措手不及与即兴发挥交织而成的绚烂瑰丽的曲线。现在,赵瑟又让陆子周陷入了不可预知的境地。即便不能说陆子周对于今天可能发生的意外一点准备都没有,但毕竟他没有一点儿把握在极可能出现的难产中同时确保赵瑟和她腹中胎儿的宝贵性命。
陆子周为此而略显得有些焦虑不安。尽管赵瑟肚子里的孩子和他无关,赵瑟本身却需要他来操心。他实在没有办法像傅铁云那样气定神闲地坐在一旁喝茶。
傅铁云极敏锐地扑捉到了陆子周心中的不安。于是他放下茶碗,以看似安慰,实则揄揶的口吻说道:“子周哥哥,别着急,就算其他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帮瑟儿姐姐安排妥帖,生孩子的事恐怕还得她自己来。”
傅铁云那孩童一般清纯的声音与赵瑟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交响辉映,宛若残阳如血。陆子周的心猛跳两下,渐次恢复平静。他看了傅铁云一眼,没有说话,手指无声地扣着茶碗。
当时,苑国夫人正死死攥着自己国公的手,连声说着:“不妨事的,不妨事的……瑟儿这是第一次生育,理当叫得格外惨些……我当初也是这样的!是吧,国公?我那时嗓子都叫哑了,好像都昏过去了呢!后来还不是顺顺当当地生了那么多!”
相比于安慰在场的众人,苑国夫人这一番话更像是在安慰她自己。很明显,她也被帷帐之后孙女过于嘹亮的嚎叫声搞得六神无主。于是,原本在产房外等待的经验远比长久以来都是作为生产者的芫国夫人更为丰富的她的国公,她的丈夫们也跟着紧张起来。这些习惯于看着成千上万的人慨然送死,眉头都不会眨一下的大人物们,这些习惯于将成千上万的人的彻底消失看做是死亡人数最后几位数字的大人物们,原来都无法承受住一个女人惨叫的重量。苑国公扯开了自己的衣领,三叔公拿了个茶壶去了院子,四叔公则说起赵瑟幼年时的趣事。至于赵波,他不顾产婆极不赞同的目光,极力怂恿陆子周进去瞧瞧……
庆祝的仪式和宴席都准备妥帖;报喜的帖子——一份儿男孩儿的,一份儿女孩的——都已经写好,叠在账房的桌子上如同名匠的工艺品;遣去各处报喜的仆役整装待发……士族新一代的第一个孩子降生时往往有着无数繁杂的礼仪和庆贺,常令管家的夫主们焦头烂额。而今,在赵氏,一切都井井有条,只是,孩子却还没生下来。
那些一贯号称“即便婴儿是横着躺在母亲肚子里,咱也能把他活着拉出来”的大夫和产婆们终于承认他们并非神灵在人间。为首的大夫掀开帷帐走出来,后面浩浩荡荡跟着其他的大夫,产婆在留在里面陪着赵瑟尖叫。大夫们一律苍白着脸色,以他们那个行业所特有的委婉向众人表达这样一个几乎大家已经知晓的事实——“夫人,小姐她,恐怕是难产……”
芫国夫人一直以来都喋喋不休的自我安慰噶然而止。她的神态与语气都带着优雅与高贵。她微微侧过脸,讶然问道:“难产?难产是什么意思?”
大夫们无法承受芫国夫人平淡话语之中意味深长,如同压倒脊梁的骆驼一般跪倒在地。他们面颊上的肉明显因为巨大的恐惧不停地颤抖着。为首的大夫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意思就是说……就是说……大人和孩子,夫人您只能要……一个……”
“废物!”在苑国夫人没有作出决定之前,苑国公攥着为首大夫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复又重重地扔出去。如苑国公那般儒雅自持之人,竟会如此动手,可见其是何等的气急败坏。他怒道:“两个都要!有一个出了闪失,你们全都陪葬!”
大夫苦着脸道:“便是国公诛小人九族,小人也是这句话。羊水早就破了,胎位也正,可孩子就是不出来。倘若大人再不决断,孕妇体力不济,失血过多,孩子也要憋死。小人恐怕……”
陆子周心念一动,刚要说话。傅铁云已然冷笑着说:“自然是要母亲!孩子值什么?要鸡蛋不要会下蛋的母鸡,傻疯了吗?”
道理也当如此。芫国夫人叹了口气道:“命当如此!罢了吧……那孩子,便尽人事,听天命罢……倘使保住了,赏万两黄金!”转而又厉声道:“大人不能有丝毫闪失,否则便烹了尔等盍族老小!”
这群大夫惯为贵女助产,大约类似的狠话也是听多了,并不见如何慌张。听见保大人的话倒是齐齐松了口气,互相扶持着站起来,匆匆施过一礼便要钻进帷帐。
陆子周却在此时横过一步,阻拦住大夫。他向芫国夫人夫妇深施一礼,郑重道:“祖母大人,祖父大人,可否允子周随大夫一起进去!”
苑国夫人与苑国公一起皱眉。三叔公也说:“子周你心切瑟儿,我明白。可是产房还是不要进了,大不吉利。男子阳气过重,本来就不许进产房!”而众位大夫更是纷纷用极不屑的眼光瞪向那位公开抢他们买卖的无耻家伙。
陆子周道:“昔年子周年少之时,也曾悉心钻研助产之术。进去看看,或者可有把握叫瑟儿母子平安。”
傅铁云横了陆子周一眼,笑了笑,大约是怪陆子周多管闲事的意思。他站起来说道:“子周哥哥,你纵然是天下名医,倘若手下的是自己至亲,恐怕也是要手抖的吧?依我看还是不要去了,一切便交给大夫们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