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582)
“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晃儿离开上都竟一有四年了啊。”她说,“金陵许久不曾如此大费周章地好好开一次的晚宴,少成也感到寂寞了吧?今晚总可以好好热闹一下,要拍桌子吵架也是明天的事儿。咱们这便叫做今朝有酒今朝醉。”
秦少成满是柔情地冲赵瑟微笑,开口刚待说话,一阵嘈杂聒噪便从下面传来,他不由便是一皱眉。
赵瑟转睛向窗外望去。她的夫君大人、堂堂扬州大都督、广陵侯,通俗来讲也就是曹秋何那厮,竟亲自压阵,督着一众仆役将库存地烈酒一一翻检出来,浩浩荡荡地搬到酒席间。一路吆五喝六,曹秋何还不忘对跟在他身边的大将王余训话:“跟大家伙儿都交代妥当了?一会儿一个个把真本事都给我拿出来!敢往后出溜的统统按临阵脱逃论处。娘的,今儿晚上我要不叫陆子周倒下,我对不起我们曹家的列祖列宗!”
见到这样的景象,赵瑟脸上不禁露出三分好笑,三分无奈,却又足有五分尴尬的神情来。
说起这次专为和谈准备的晚宴,一开始曹秋何就表现出极大地、超乎寻常的热情来。本来嘛,武昌和谈,是第一次士家与草寇相勾搭,贵族与贱民而成奸的历史实践,有着开天辟地的重大意义。以曹秋何其人唯恐天下不乱那种别具一格、独具魅力的性格而言,表现出一点儿格外的热情与关心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可是,一旦这种“一点儿”超越了宴会筹备小组最高领导人秦少成,乃至于对这次和谈心情复杂无比的赵瑟本人,未免就有些奇怪甚至诡异了。
“曹大这家伙,一定又有什么阴谋诡计!”凭着对曹秋何一贯品行的认知,赵瑟在心里小声嘀咕。
于是,按照往常的经验教训,赵瑟立即就询问了曹秋何:“你这是想干嘛?”
曹秋何果然十分之痛快,脸上露出一个应该算是“邪魅”的笑容。当然了,以他那姿色而言,恐怕是很难令女性心生遐想的。只能说白瞎“邪魅“这好词了。
“当然是准备干掉陆子周?”他道。
赵瑟当场震骇,片刻才回过神来,颇为气恼道:“不要胡闹,明知道现在这种时候……”
“真是!脸都白了……”曹秋何哼了一声,撇嘴道:“未免也太打击人了啊,小赵。我说你以后在我面前能不能也装装样子,别那么直接。我也是要伤心的!”
赵瑟顿时有两眼一闭昏过去的冲动。曹大这家伙在抽风吧?这口吻,这神态,实在是忒不正常。疑似……赵瑟满是狐疑地盯着曹秋何的双眼,希望从其中找到任何大仙附体的迹象。
曹秋何不屑地瞥了一眼赵瑟,拍着手中硕大的酒坛子,道:“精挑细选的烈酒,劣品中的劣品,号称鬼难逃。什么意思知道吧?就是鬼喝了也得给我倒下。这酒,能找出来可费了我牛劲了!到时候全指它放翻陆子周。哈哈……”
原来是喝酒。赵瑟大松了一口气。“你这么干有意思吗?”赵瑟又好气又好笑道。如此这般恢复了“正常”的曹秋何的确让她挥洒自如起来。
“怎么没意思啊?我觉得很有意思!”曹秋何晒然道:“杀父之仇,灭门之恨知道不?是,我老爹是战场上死的,怨不得旁人,我们曹家也是大郑的皇帝给抄的。可这事儿归到一堆齐,都是流寇势大惹出来的。这流寇当年怎么能起死回生,一下子野火燎原喽,原因就不消说了吧?你我都心知肚明啊。如今,恪于形式,陆子周是杀不得了。以后……以后恐怕也难说。索性趁这次宴会,咱亲自出马,堂堂正正、正大光明地用酒论战。不一举将他灌翻在地,嗯,再踩上一脚,难消我心头之恨哪!唉,你总得让我出这口气嘛!”
赵瑟顿时僵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晋阳那件事,如果曹秋何不提,赵瑟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当然,当然,那些必定永远被掩埋,最终注定了要消逝在历史里的真相,那场权谋环环相扣着的细枝末节,她是宁愿她真的忘掉的,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忘掉。她几乎已经做到了啊!
心,像沉入深深的潭底。冰凉凉,黑漆漆,是无所适从的绝望。手脚,像和身体束缚在一起,勒紧不能动弹一毫。嘴,没有什么堵住她的嘴。她展开嘴巴,呼吸进大量新鲜的气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只那样仰起头,呆呆的望着曹秋何。“你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去和他相处,并且结婚。”这样的扪心自问久久地在她脑中回响。
然而,曹秋何却在这样的注视中自吹自擂起来——“什么叫做大局为重,高风亮节啊?那就是我曹秋何哇!你看我们家这么大的仇怨,我说放下就放下,够丈夫吧!”
赵瑟万千情绪无处安放,最终只不无惆怅地叹息一声:“他的酒量向来极好的……”
曹秋何森森一笑,黑黝黝的脸庞露出满口白牙。然后他就走开了。一边走,一边听见他自言自语道:“群殴,车轮战,那是必须的!”
总而言之,关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并不和谐。以至于赵瑟现在回想起来还头皮发麻,手脚发凉,甚至不知道该拿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来才好。说真的,赵瑟一开始是真不相信曹大能把这么不着四六的复仇大计付诸实践。这回,她相信了。
“曹大这家伙啊……真没办法!”赵瑟苦笑着转而向自己的另一位丈夫,道:“少城,今晚只能靠你帮他兜着点儿了。毕竟是和谈,不要闹得太难堪。”
秦少城仍是温温和和地笑了笑,目光里的热情却早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只是如他这般高贵出身的人所惯有的漫不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