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702)
“叶十一此番用兵,以南阳为支撑展开全局,是要饮马长江、直取江南的要害,是为无襄则无淮,无淮则江南唾手可下。所以,他攻襄阳,是攻寿州之必救;寿州之必救,亦即江南之必救。襄阳寿州非联合才有胜算,这一点陆子周并没有说错。如果我是叶十一,我会怎么破解寿州襄阳联合的局面呢?我会收缩战线,把襄阳包围起来,然后布置好口袋,张开血盆大口,将那些来自巴蜀,来自金陵的援军一支一支地消灭掉。当然,这也是相当有风险的。只要他有一次失误,只要有一支援军没有被干掉,而是跟襄阳城里的元元内外夹击成功,他的包围就会崩溃,他之前所有的胜利都将化为乌有,甚至他在这里永远跌倒再也没机会爬起来。但是,就算如此,叶十一仍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么做,为什么?因为只要他不犯错,他就可以在襄阳城下一股脑地消灭掉所有的敌人了。杀死一头大象比杀死一万只老鼠容易得多。襄阳,会像一只磁石一样把所有的敌人吸过来的。这个险,他冒得很值。同样的,对于陆子周,对于元元,对于赵瑟,甚至对于夫人你来讲,这个险,冒得也很值。因为哪怕只有一支军队实现了突破,叶十一输了,你们就彻底解脱了。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无论是叶十一还是我们,我们都看穿了这个陷阱,但是我们都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或者说不得不跳下去。然后爬出来的生,留在坑里的死。是这样吧?”
薛玉京无声地点头,张襄讥诮地一笑:“陆子周终究只是谋士,在他眼里,战争也好,胜利也好,都不过手段之一,是可以拿秤量的。”张襄看了一眼薛玉京,道:“就像你们商人可以把一切都换算成金银若干。”
“所以,陆子周可以不带任何感情地设置出这样一个陷阱。然而……”张襄紧握着薛玉京的臂膀,加重了语气,“陆子周始终只是谋士而已,所以,些事情他永远都不可能懂。”
说完这句话,张襄突然放松了力气,仿佛完全平复了心情似的,连带着语调也平静下来:“我不在乎杀死叶十一,更不在乎杀死我自己。可如果说要我和叶十一以河西军的骑兵相对抗,相消耗,直到最后互相毁灭。如果说要让我亲自将河西军推向毁灭,那么,其实我是宁可投降的。”他波澜不惊地陈述着如上事实,就像陈述喝水吃饭。
薛玉京却几乎潸然泪下。在丈夫平淡的语气之下,她听到的是近乎于绝望的痛苦。她抚摸自己即将出世的孩子,另一只手伸出去满是柔情地抚摸张襄的脸。她说:“阿襄,其实我们是不用打的。就像你说的,薛家只是商人而已,我们可以和叶十一合作的。我想,即使是赵瑟,应该也早就开始做第二手的准备了。阿襄,你看,谁都不是非怎么不可的,你不要让自己这样为难。”
“不可能的,玉京,”张襄叫着自己妻子的名字,轻声道,“我始终不是张凌……”
他望向远处,抬眼间是与生俱来的骄傲。他说道:“既然是已经写好的剧本,我也不打算推翻。我不介意去演这样一个倒霉蛋,但我拒绝唱一个人的独角戏。”
“那么?”薛玉京挑眉看向张襄。
“烦劳元元再坚持一阵吧,只要坚持到四月桃花汛来,江水大涨,水军带来金陵的援军和赵夫人本人的时候,我会出兵的。这一场决战,谁也别想缺席!”
在这一瞬间,张襄眼中射出无比坚毅的目光来。薛玉京也笑着点头。她说:“阿襄,你放心,我会支持你的。我也绝不会允许我的丈夫被别人肆意利用的,就算是我最好的朋友都一样。你说的没错,这场战争,谁也不能缺席!不过……”她很俏皮地舔了舔嘴唇,并不怎么认真地追问道:“万一元元真的守不到四月份呢?”
“不可能吧?”张襄语气里充满了笃定与漫不经心,“那毕竟是襄阳,夫人你知道吗,襄阳攻守最长的记录是三十八年,最短的也有十一个月……”
“这样啊,那么我们的孩子可以不必在战乱中出生喽……”薛玉京仰头靠在张襄的手臂上,笑着对他说。
这一刻,他们的笑容是幸福的。如释重负的心情和万万千千即将迎接孩子降生的普通父母并无任何不同之处。然而,他们的孩子终究还是天不遂人愿,降生在战乱中最糟糕的时分。甚至于连他们仅仅是 “谁都不能缺席”的骄傲与高贵都实现得那样差强人意,遗憾无比。襄阳之战,最终没能等到四月份桃花讯到来就结束了。
关于襄阳攻防的彪悍历史,不仅张襄知道,叶十一的幕僚们也是知道的。所以,当张襄说到攻克襄阳的最高与最低记录时,汉水东岸叶十一大营里,也在进行着同样的讨论。
这个时候,叶十一已经攻下了汉水东岸的樊城、白河、鹿门山、虎尾洲、郢州等战略要地,完成了对襄阳的合围。但襄阳这个地方,三面环水,一面环山,不是一般的易守难攻。
波涛汹涌的汉水从西北向东南绕着襄阳城拐了个弯然后注入长江,所以襄阳北面挨着汉水,而且还是城墙紧挨着汉水,骑兵步兵水军什么军都没办法从这边攻打;东面也挨着宽阔的汉水,比北边好一点,这面城墙距河边总算还有点距离,不过,令人发指的是,这边城墙下面有宽厚无比的护城河——真的是非常宽厚,具体的数字在这里没意义,反正知道是天下最宽就行了。至于西南面,那里群山环绕,总而言之一句话,天然屏障,骑兵过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