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732)
士兵们牵着马,僵直地立在四周。人和马都无声地垂着头,身上不知是汗水、河水还是血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好似哀哀的啜泣。赵瑟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既沉重且发虚。这两种情绪并存于她的身体里。她为薛玉京的死亡而沉痛不已,然而这种沉痛却仿佛总是不能彻底、不能无所顾忌,虚飘飘的卡在半当间不上不下。在那沉痛里,赵瑟总有一种隐约的错觉,似乎正是自己的不祥才是导致薛玉京死去的罪魁祸首……
赵瑟不知如何是好,茫然无措地抬起头。她的前面,隐约可以看见水军船舰的旗帜;她的后面,是淮水。淮水上火势已经开始减弱,大约很快就会熄灭,浓烟也渐渐散开。透过稀薄烟雾,可以看见淮水之后敌军的大营。追兵已经在岸边集结了,抬着木头之类的准备重新搭建浮桥。赵瑟又低头打量了一遍周围,再次确定了他们大家的确还身处险地,而所有的人都陪着张襄哀痛死者。他们的确是不管不顾的发着呆。
赵瑟的心里当即就是“咯噔”一声。头脑霍地清醒过来。不能这样下去了!赵瑟匆匆几步走到张襄的身边。“张襄……”赵瑟手搭在张襄的肩膀上。
“滚开!”张襄大喝一声。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将抱着薛玉京尸体的手分出一只,推搡着赵瑟将赵瑟甩了出去。
赵瑟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上巨痛,然后就发现自己躺地上了。她有些茫然地坐起身,头脑里嗡嗡作响。 “这下完了,”她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着,“为什么要突围呢?我真蠢,为什么一定要突围?留在寿州城里等着被俘不就行了?我怎么竟没有阻拦张襄,给他说明白这个道理呢?糊涂啊!真蠢!现在可好了,结下不共戴天的仇怨了吧?杀妻之仇啊,一尸两命——嗯?孩子!”赵瑟一骨碌爬起来,冲着张襄不要命地就去了。
“孩子!还有孩子!”她大声叫嚷着,疯了似的和张襄抢夺薛玉京的尸体。争夺中,薛玉京的身体从张襄的怀中滚落,高高隆起的腹部和裹着裙子的长腿长长地搭下来。张襄一手从她的腋下绕过抱着死去的妻子,另一手则伸出去揪住赵瑟的头发。赵瑟顶着头皮上快要撕裂的痛,抽出身上的匕首握在手里,将薛玉京的裙子用力向上一掀,手中的匕首就毫不迟疑地剖了下去……
赵瑟满脸满手的血将那小小的婴儿抱出来,割断脐带,在孩子铁青的屁股上用力一拍,再一拍。孩子紧闭着眼,过了仿佛一生的时间,手才微微动了一下。又过了仿佛一生的时间,孩子终于哭泣起来。
“张襄,还有孩子,你看,孩子还活着!”赵瑟激动地说。
张襄抓着赵瑟头发的手慢慢松开来,木呆呆的眼光里终于也有了一点儿生气。他看一眼薛玉京的尸体,看一眼赵瑟手中的婴儿,看一眼尸体,看一眼婴儿……终于,他扑在薛玉京的尸首上涕泗横流地嚎啕大哭起来。
似乎是这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带给了张襄新生的力量,给了他振作了理由。他好不哀伤地哭过一气之后,便一抹眼泪停住了哭声。他默不作声将薛玉京背后的箭拔下来,箭头上隐约一个“鹰”字。
“啊——”赵瑟要咬住嘴唇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叫出声来。“鹰……”她心里想到,“是十一手下那个女将军……”
然而张襄却并没有什么反应,或者有反应表面上也看不出来也说不定。总而言之,他只看了看,就像扔掉垃圾似地将那箭远远地甩去一边。然后,他就抱着薛玉京的凋零的身体站了起来。
“以后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说,”张襄道,“现在,我们先和接应的水军会合!”
赵瑟眼睛里噙着泪道:“好!”她将系在颈上的貂裘围巾接下来,裹住婴儿小小的身体,然后道:“我帮你抱着娃娃,你抱玉京姐姐!”
张襄看了看那蹭满了烟尘与汗水、灰蒙蒙的白裘中间婴孩儿半遮半露的半边脸庞,向赵瑟点了点头,然后飞身上马。一手执缰,另一手将薛玉京的身体搂在怀里,大声道:“出发!”骑兵发出轰然应是的声响,紧接着,一齐上马,动作整齐划一得仿佛刀从空气中花滑过。赵瑟也抱着婴儿骑上马,追赶上前面张襄的马蹄。
迎着他们奔跑的方向,半红的朝阳从远处地平线探出半个脑袋。霎时间,宛如一道彩练扫过大地,万种光彩依次照薛玉京、张襄、赵瑟、婴儿以及之后许多骑兵的脸,为那些绝望而干涸的心平添了一种隐约的希冀。
“还有机会。”赵瑟默默地对自己说。
他们顺利地登上王余派来接应的战船,然后前往涡口与王余会合。王余从前一阵的挫折中重新打起精神,拿出当年逞雄海上的风采的十分之一,先是小小的偷袭了一把,吓住罗文忠的水军,然后使了个金蝉脱壳,从容脱身。扬起风帆,一路顺风,班师回金陵去了。
这个时候,站在船头吹风的赵瑟还不知道,金陵正有一桩噩耗在等着她。
……
彭城,古称徐州,地处南北交界,所谓北国锁钥,南国门户,向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因为南北要地的战略意义,就使得彭城这个地方有两大出产:其一,出刁民,有对联为证——穷山恶水,泼妇刁民;其二,出帝王,所谓“千古龙飞地一代帝王乡”,自楚汉以降,这一片土地曾经出过九朝帝王。
出刁民这个很好理解。既然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自然战乱频仍。黄河要决口,山都被战火给烧了,生计困顿,更有甚者,一不小心,出去打个酱油说不定都能把命给送了。这种鬼地方,不做刁民那也活不下去呀?所以,此处出刁民那乃是传统。至于说盛产帝王——刁民多了,总要出几个帝王的。这俩儿实际是一个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