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12)
这一句似乎只是闲聊,又仿佛不仅仅是闲聊。
说完又问:“你身边的惠人呢?”
净雯立马上前,叩首到地,道:“回皇上,奴婢田净雯,是静德宫一品惠人。”
皇帝似有若无地扫她一眼,语气平淡:“去拿皇后的长衫来。”
“是。”
我脑子里跟被风突然刮过一阵似的,全然混乱。
难道净雯不是他派来监视我的?不过这样的惊愕也就一瞬,很快就收敛心神道:“劳烦皇上挂心,其实也不是特别冷。”
“怎么不冷?捂了这么久都不见热。”
语意缠绵,似有无尽柔情。我却越发摸不着底了。
听皇帝方才的口气,似乎净雯并不是他的人,那会是谁的人?
还是说,一切只是我杞人忧天?
我隐约意识到,宫里这潭水,远比想象中深沉难测,怕只怕暗礁遍布,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胡思乱想间,净雯已经将烟霞紫色系长衫捧来了,服侍我穿上。
皇帝满意地挥一挥手,示意众人退散,只留我跟他相对而坐。
视线里,墨青色长袍成了水青色,以银线织就流云,线条流畅多变,并不是常见的龙纹或蟒纹,坠一穗通透润泽的龙纹白玉,不见狰狞,只余天家贵气,与当日在大殿中一袭夔纹玄色朝服在身的他想比,气质迥然不同。
灯火下近近一瞧,只以为是哪家的翩翩贵公子。
然后,我并不敢松神。
服饰再如何改变,内里那个人的身份却不会改变分毫。
我总得牢牢记住,他是皇帝,而我的命,就捏在他手里。
我没有抬头,是害怕或是什么,然后一只手就伸了过来。
皇帝以两指抬起我的下巴,低声道:“只盯着朕的衣服看,为何不看朕的脸?”
我顿感无措,然而也不敢不看他。
这么四目相接,只觉得眼前这人眉眼俊朗英挺,这么突兀兀摆到眼前,我连呼吸都不知道该是放轻还是放重。
我知道,他在读我眼睛里的内容。
都说眼能通心,他这样盯着我,俨然是想看出我心底所有的心思来。
我忙垂眸,道:“夜露深重,皇上要不要用些甜汤?”
皇帝一只手摩挲着我的腕骨,不应,全不计较我方才这一问有多突兀,甚至极宽和地笑了笑,淡淡道:“不仔细瞧,倒瞧不大出来。”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左腕的割痕,现如今已经淡得看不见了。
我不料他会有此感慨,也深知此时不是沉默的时候,忙起身跪下,叩首到地,道:“臣妾有罪。”
皇帝声音沉沉,脸上仍然有笑:“你有什么罪?”
妃嫔自裁乃是大罪,那年如果我没活过来,沈氏一门免不了受累,遑论**巧馨等一干近身伺候之人。
追根究底,一切皆拜眼前这人所赐。可他是皇帝,而皇帝是永远不会错的。
有寒意从背心直往上窜,冷汗连连。
我相信,帝王无不多疑,遂郑重一叩首,迎上他的视线,正色道:“臣妾有罪。受小人唆摆,难为六宫表率,罪其一;因一时之困,罔顾皇上与太后宽仁,更置臣妾与皇上结褵之情不顾,妄动轻生之念,罪其二;其三,一味草率行事,有失后妃之德,如今忝居中宫之位,实在愧对历代先祖。何况,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往日种种,无不累人累几,亦白白连累皇上盛名……”
陈词恳切,条条在理。
虽说做戏成分居多,然而说到后来,却也真伤感了。
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
口口声声说得响亮,却已经错到离谱!
十年前,是妈妈扑过来用整个身体遮住我,才让我从那场车祸里侥幸存活下来。
而我,怎么可以那样不负责任,因为一个不值得的男人,就草草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我,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母?
从前每每想起,总恨得咬牙切齿,如今想想,实在应该好好给自己一巴掌清醒清醒!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委实糊涂!
所以这辈子,我必须活着,好好活着!
我的伤感搅乱了一殿的沉寂,待皇帝的手抚上我的脸,我才意识到脸上已经湿冷一片。
他的手一碰到我的脸,我下意识微微一怔,然后就被托着胳膊拉了起来。
抚在脸上那只手,一点凉一点热,声音柔靡:“别哭…你的苦,朕不是不明白。至于你父兄,死者已矣,过去的事朕就不予追究了。朕会下令厚葬他们,迁入英烈之陵。”
沈月清的家人已经不在了?!“追究”什么…?
我为这个消息震惊了数妙。
见我如此反应,皇帝眼中怜惜之情一重深过一重,末了轻轻一叹,说了句很让人不可思议的话:“别怕,过去的事已告一段落,朕不会迁怒于你。朕会护着你。”
我怕吗?似乎是的,身体细微的颤抖骗不了人,又或许并不是我,而是沈月清。
夏沐烜的吻一点点落下来,鲛纱帷幔一重重落地,这是个密封的空间。
我躺在他怀里,茫然若失。
更漏轻轻一滴,像刺穿梦境的锥子,身体也在一瞬间被刺穿了。他的呼吸打在我颈间,微凉且热。
他说:“别怕,朕不会伤害你。”
我想起那个新婚之夜,于凯抱着我笑得那样欢畅。
他说:“别怕,清清,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眼角有湿意一点,然后就被吻去了。我在这突如其来的温柔里,无处可依。
醒来天已大明,撩开帐帘朝外喊:“谁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