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14)
宫人识趣退下。
须臾,又有内宦前来。
俯身在他鬓侧耳语了甚么,方才的宫人眼见着他随后搁下笔,掀起袍角,自座中起身。
“相公,外头下着大雨。”宫人瞧见他撩帘欲出,忙递上一把雨具。
张居正接过,快步朝门外走去。
行至一间角门,遥望见一女子在廊檐下招着手朝他笑。
“七娘。”他唤。
顾清稚扬了扬食盒:“我来给太岳送饭。”
她将食盒递给他,笑眯眯道:“你今日有没有好好吃饭呀?”
张居正犹豫了会儿方答:“午间食过。”
“那就是还未用晚膳。”
“……是。”他承认。
他垂首视着手中食盒,一层一层以绒布包裹住保温,顾清稚解释:“我是瞧外头下着大雨,冷了就不好吃了。太岳快拿回阁中去食罢,怕你胃不好给你熬的软米粥。”
倏而,胸腔间溢出一股难言的发胀感,他恍惚只觉外厢再风起云涌大雨倾盆又如何,此间仍有一方江南屋檐在等他。
这股情感驱使他抬眼凝视她,见那发梢湿漉漉地贴在额间,她的眸中亦有遮掩不去的疲累,此刻正仔细打量着他的脸孔。
“太岳瘦了。”顾清稚道,“看来做这首辅着实很累。”
第56章
“顾娘子留步。”
顾清稚方自侧门离去, 蓦地被身后宫女叫住。
她诧异回首,宫女弯腰躬礼:“娘子慢行,陛下和两宫娘娘有请。”
被引至乾清宫前, 她整了整墨绿色上衫的褶皱,撩裙拾级而上,随侍从行至熏香扑鼻的殿中。
龙椅上幼帝身量尚小,戴了顶金冠, 自她踏入殿中时便睁着双乌黑大眼盯着她瞧。
“师娘来了。”他甩了甩小手,命宫人端软凳来给顾清稚坐。
顾清稚忙谢过:“臣妇叩谢圣恩。”
“顾娘子何必这般恭谨。”上首陈氏笑道, “好些时候没见过娘子了, 快来我身旁坐。”
顾清稚心有犹豫,不料宫女奉命已来挪她软凳,无奈之下只得趋至这一家三口之侧坐下,手随即被陈氏拉去握在掌心之间,面容也被细细审视了一圈。
“顾娘子怎生瘦了不少?”陈氏发觉她的腕有些削薄,蹙起眉梢,关切问,“可是这段时日过于辛苦?”
顾清稚接过她热情眼神,微笑道:“劳娘娘关心,近来京中感染风寒者甚多, 臣妇难得忙碌了些, 并无大碍, 不过是换季时常有之事。”
“噢。”陈氏颔首,“那顾娘子也要小心身体才是, 皇帝还时常念叨你呢, 我知娘子必定是事务繁忙,便一直忍着未让宫人去传召, 今日听闻你来给张先生送晚膳,终于得了时机把你给叫了过来。”
话音未落,顾清稚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臣妇何德何能,敢劳娘娘和陛下千金玉体这般惦记着,那臣妇可真是罪过不浅了!”
陈氏被逗乐,唇边笑容更深:“娘子还是这般爱说笑,倒和从前还是一模一样。”
语至此,忽然忆及亡夫之妹亦是这般明媚灵秀的女子,不免敛了唇畔,黯然唏嘘:“可惜了素媜,若她还在世,也好在旁给我们孤儿寡母做个伴,谁知她竟是随先帝一并去了。”
月余之前,嘉靖帝女宣城公主朱素嫃身患绝症逝世,二十七的如花之年就此凋零,顾清稚亦为此神伤多日,只觉世事无常,竟连皇家中难得的那抹粲然笑容也要夺取。
陈氏见她眼眸已红,恐再度勾起她悲哀心事,岔开话题道:“如今张先生任首揆,娘子又是这等费心劳力的,你们二人皆当保重身子,不过我想着娘子自身即是女医,我这些叮嘱只怕也是多此一举。”
朱翊钧听了半日,自己却插不上话,心里一急,视向顾清稚脱口而出:“师娘是女医,为何不来问问朕的病。”
李妃瞪他一眼:“皇帝又胡说!整日无病呻吟,哪像个皇帝样子。”
朱翊钧噘起嘴,终是打心眼儿里惧怕李妃,垂了垂脑袋:“圣母又指责朕。”
眼见着家庭闹剧要上演,顾清稚弯唇与皇帝对视,笑盈盈道:“臣妇斗胆询问陛下得了甚么病?”
“朕得了读书太用功病。”朱翊钧拉下小脸,苦巴巴道,“张先生不肯予朕休息,朕每日不是读书既是阅览政事,朝中大臣每月还有休沐日呢,朕竟然连大臣都不如了。”
顾清稚聆听得相当认真,朱翊钧见她神情诚恳,心里一感动,正欲再向她倾吐一番苦水却骤然被李妃喝断:“皇帝!”
朱翊钧立即闭了嘴,悻悻地瞥了眼李妃铁青的面色。
虽说儿子已经是条龙,李妃犹然望子成龙,怒其不争道:“张先生皆是为了皇帝好,你怎可背后非议人张先生待你的一片诚意,岂不是让他心寒?”
张居正心不心寒不晓得,不过朱翊钧此刻应该颇为心惧。
座上李妃仍在训斥兀自观察地板不敢吭声的万历,陈氏向来对人家生母教训儿子也不插话,而软凳上的顾清稚看似平静,思绪早已飘至远处。
张居正为了万历小朋友的教育问题极其上心,又是开日讲又是御经筵,日讲每三天一回,经筵则是内阁大学士及六部高官均得参加,每逢三六九日朱翊钧皆须视朝,其余时间都被老老实实关在文华殿里听一群侍讲给他上课。
下了朝还得继续习字,早午课间看奏章,一天从早至晚,除去用食睡觉,即是学习、处理政事,再对着一群学士听讲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