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23)
被蓦地一叫, 徐阶如梦初醒,又恐将快要上钩的小鱼惊跑,睁了睁半眯的眼,压低嗓音吩咐:“昨日剩的那半只鸡还未食完,搁竹蒸笼里头热一热罢,其余的添两道时蔬,炒个荠菜煸猪肉条,夫人爱食。”
徐阿四刚想应是,一旁给他打下手穿鱼饵的徐元颢听了,倏地抬起首, 不满插话:“那鸡都快食了旬日了!祖父真不怕馊了?”
“嫌寒酸, 自去寻你爹用饭, 莫来蹭老夫的吃还挑三拣四。”徐阶睨他,直将徐元颢瞥得缩回脖子, 喏喏道:“方才不过是发个牢骚, 您老人家和小孩子计较甚么。”
他复探头张望一眼,道:“祖父这半日可有钓着?便是条鲢鳙也好呀, 那咱们也不用逮着那只鸡薅了。”
“……”若钓着了还能吃那只鸡?
这回反客为主了,徐阶默然,顿觉在孙儿跟前大失颜面,半晌不答只装城府莫测。
“徐老师!”一老一小正相顾无言,不远处田垄间飘来一道浑厚男声。
那人甫一至,即拱手弯腰:“春芳拜见老师。”
又转向徐元颢:“见过徐小郎tຊ君。”
徐元颢当即咧嘴笑起来,忙双手平举于前,屈身给李春芳行躬礼:“不敢不敢,元颢拜见李阁老。”
徐阶悠悠视着他惶恐中带着点自得的神情:“小子还知些礼数。”
冷笑罢,又满面笑容迎向李春芳:“今日哪阵风将子实吹来了我松江?”
李春芳提了提手中两尾鱼,笑道:“学生老家离松江统共一日不到车路,整日待府里也腻味,想着倒不如来拜访老师,顺道沿路瞧瞧江南春景,刚有农夫道旁叫卖松江鲈鱼,春芳不好空手,早闻此乃天下绝味,便购了两尾给老师充作日中食。”
徐元颢忙过来接了这串尚还活蹦乱跳的鱼,心想:得,早知有现成的,老爷子还白忙活个甚么。
李春芳见他举止殷勤,又打量着这年轻人虽是身形不高,继承了徐家人的传统,但光看脸孔生得着实绮年玉貌,不由向徐阶夸他:“令孙长相不凡,为人还孝顺恭谨,有这般子孙侍奉在旁,老师这日子过着也舒心哪。”
徐阶嫌弃地瞥了眼捂嘴偷乐的元颢,呼了口浊气:“绣花枕头一包草,相貌长得再好有何用,脑袋空空,半点功名也考不取,着实丢我徐家这脸。”
“哎。”李春芳道,“功名这事急不得,学生看令孙是寒窗苦读多年厚积薄发,指不定下一科名列前茅,直接教老师刮目相看。”
徐元颢忍不住投去一道感激目光。
徐阶哼了声,手里仍攥着那支鱼竿:“你们皆被他这张面孔蒙了,老夫见着他就堵心。”
李春芳素知他嘴硬心软,又饶有兴致地端详元颢,低声问:“可成家了不曾?”
徐元颢大窘:“……不曾。”
徐阶扬声:“多大了?”
元颢小声:“还没到而立呢。”末了,拉了个人来垫背:“居谦不也没成家?”
“居谦是哪位郎君?”李春芳不识,奇道。
“姊夫的四弟,张居谦。”
“原是太岳的弟弟。”李春芳若有所思颔首,“估摸着太岳也无暇管幼弟家事。”
他望向徐阶:“学生近观邸报,闻得张太岳为改姑息之治,上疏陛下以诏敕之名颁了考成法,对原部、院、寺、司中的各级官员大贬大斥亦或大升调,此事老师必也有耳闻。”
徐阶捋须:“早有多人与老夫诉苦矣。言太岳扬人如掖,摧人如掷,天下从风而靡,比之从前严嵩专权更甚。老夫听了皆一笑了之,告知老夫又无甚用处,自个儿勤勉用事为官上心些,省得被言官纠劾,他张太岳还能无故贬斥你不成。”
李春芳听着徐阶话音似是赞成,不禁感叹:“春芳忝为老师门生,首辅位上庸碌无为,辜负了黔首君恩和老师殷切期望,幸而张太岳为相勇于任事,学生愈发觉着那道辞呈上晚了。”
“子实不可妄自菲薄。”徐阶视他,拈起胡须上飞来的小虫,轻弹开,“子实为相也有你的好处,臣下皆是如沐春风,满朝谁不赞誉你李相公忠厚笃实,居中持重,有长者之范?只是他张太岳自有他所选的路子,道不同而已,所谋者不皆是为了社稷国家?”
李春芳额间沁汗,赧然道:“学生哪里担得起,所求者不过为了内外和睦,朝野太平无事,全当作是学生的一点发心。”
“故此子实亦可称急流勇退,智者也。”徐阶扔下钓竿,扶起膝盖直身,“老夫是不掺和了,只愿做个乡野闲夫,坐这田垄上回想旧事过往,几十年前入仕时哪里想得到有今日。”
近来他独坐乡间树阴下,聆听野风掠过禾叶沙沙作响,常会忆起故人张璁,夏言甚至严嵩。
想起那文渊阁的方寸天地里,帝国多少风起云涌在其间粉墨铺陈,正所谓你方唱罢我登场,却无力阻滞大明这轮暮日垂垂西沉的颓势。
“你叛我。”彼时位高权重的首辅张璁怒目而视。
“叛生于附。”初出茅庐的徐阶平静与他对望,“而我从未依附过你。”
他因此被贬外放,为少年意气付出了代价。
过去他以为那是士子出于公义的抗争,时至近来,他忽然意识到,那时的张璁或许更为绝望。
因嘉靖的恩宠,张璁得以平步青云跃为首辅,然这上位之路并不光彩——嘉靖为其父尊号之事与杨廷和等人为首的老臣爆发了激烈冲突,最后嘉靖黜的黜,杖的杖,而张璁因主动迎合圣意博得嘉靖欢心,自此权柄在握,万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