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28)
“客官请慢用。”
顾清稚接过木箸与汤匙,递给他一双:“张先生快趁热食罢。”
“嗯。”
他食量本很小,但潜意识里不愿教顾清稚忧虑,仍埋首将一整碗米饭下肚。
而她食得却是悠闲自在,将一块香酥藕饼停于唇边小口咀着,似是有意等候他细嚼慢咽。
“张先生近来这么辛苦么?”指间木箸未搁,她突然道。
张居正讶异视了她一眼,却见其目光紧盯着袖口中露出的一截书册。今日虽是休沐,他一天在家犹然疲于其中,不想出门时竟下意识随手携入了袖里。
“此为我命户部编纂之《万历会计录》。”张居正不欲隐瞒,将这卷书抽出递予她,望着她在掌间翻动纸页,“我先列个纲目,免得户部主事相互推诿,以工程浩大为由拖延时限。”
顾清稚抬眼视他,一时忘了盘中热食渐冷:“国库是不是让先生很为难?”
“是。”张居正承认,“空虚比之嘉靖时更甚,赋税收不上来,官僚俸禄难发,边防军饷也是左支右绌。过去几朝官吏大多怠惰,财政数目多虚伪不实,我只能强令户部重新开启编纂。”
说是强令,想必户部众人无不是惮于他威慑。
顾清稚不禁笑起来,张居正不知她为何发笑,指节抵了抵桌缘提醒:“小心菜凉。”
“唔。”顾清稚老实垂首,继续夹菜。
“兄台三朝旧臣,今日竟遭黜退,我等亦为兄台境遇愤愤不平。”她正往口中塞着饭,酒肆外忽然走入一行客人,俱是满面恼怒,火气一触即发,直教路人侧目。
其中一人眉目高耸,脸孔愤懑涨红:“当年严嵩在时犹不敢拿我如何,却教这江陵小儿无故削了职,此人假借综核名实之借口弄权蔽日,狼子野心天理可鉴。”
“夫君……”顾清稚不由抬眸向对面男子担忧视去,却见他面色如常,漫不经心地呷茶,仿佛那诘责并未传至他耳中。
然他们身处冲要之地,再者他听觉素来敏锐,如何能听不见。
“说甚么杜绝‘姑息之政’,重振纲纪,言辞倒是冠冕堂皇。”另一人接话,“谁还不知他是想将整个大明都姓作张!”
语毕,那人又转向身旁一同伴:“兄台现今任职通政使司,想必也饱受他张居正欺凌久矣。”
被问者亦是义愤填膺,胸膛起伏道:“通政使司谁不恨他跋扈,尽皆背地里咬牙切齿,我衙门专责承转御前文书,张居正竟敢旁若无人绕过,避开六曹直接进他内阁密揭,都察院、六科本是不受内阁钤辖管制,如今全成了他一人囊中之物。”
“你先食着,我去街市走走。”那人语未竟,张居正蓦地掀袍起身,掷下一句即走。
顾清稚一瞥,瞧见他方才握住茶盏的那只手指骨发白,清楚他此刻心内愠怒挣扎,定是欲发作而不得。
这般境况需要独处静思,便也不作阻拦,叹息着目送他离去。
“可不是。”门口数官僚仍愤恨难息,“我明日即上疏,措辞已拟好,劾奏其转移圣意,全恃此一线,外庭千言,不如禁密片语,我必撕开他伪善面目,教他于圣上与臣下之前下不来台。”
“我亦已上疏弹他,言辞愈刚直方愈能见效,我言‘彼时臣主一人,忤者立见奇祸’,我就不信陛下见了能不对他起疑心。”
顾清稚已不愿再听,刚欲唤跑堂来结账,却见几丈外坐一熟悉面目。
她将一枚散碎银两留于桌角,即踱上前去,径自坐于那人之侧。
“子维如今虽升了礼部尚书,毕竟曾担任吏部侍郎,怎么任凭朝中官僚公然诽谤辅臣不加申斥?”
张四维落下酒盏,视着女子清丽面孔:“下了公厅,张某即与平民白身无异,怎敢擅自行使职权,闭塞人言路?”
眼见女子耳闻他人非议仍不作色,甚或有闲心来与自己攀谈,张四维却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她从来便与常人不同,自于夜市灯辉下第一回 睹她面容,他即知如此。
顾清稚果粲然一笑:“子维这话是何意,嘲讽我夫君把持言路么?这不会也是子维上疏请求致仕的缘故罢?”
张四维日前乞休,旁人都言他是伴张居正如伴虎,被他挟制得抱负无处施展,终日如履薄冰,一气之下索性回乡避祸。
视线中顾清稚支颐端详着自己,教张四维只觉心底隐衷被她瞧去,侧首躲避她清透目光,作揖道:“顾娘子言重了,四维致仕与张相公毫无瓜葛,乃是自身腿疾发作不堪案牍之劳形,回乡休养罢了,顾娘子千万不要多心。”
“真的么?”
“不敢有所欺瞒。”
“那子维何日归来?”
张四维教她如此直白提问吃了一惊,复抬首望去,见她眼眸莹莹然,目中坦诚不掺一分假意。
“待张相公召四维。”他拱手,“四维即来驱驰效命。”
“那子维干脆就莫走了。”顾清稚道,“蒲州路途也不近,这一来一回省得车马劳顿,京中又不是没有良医。”
“娘子如此眷顾四维,四维愧不敢当。”
她温柔打断:“这并非是我眷顾子维,而是夫君倚仗你呀。我从未因子维出身门第予以高看,一直是子维自身卓绝的才识与能力足以辅弼圣上,所以不独是夫君,陛下与大明同样俱离不开子维。”
张四维斟茶的手倏然一颤,将白毫推至她身前,不经意溢出些许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