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72)
陈氏此前痛失爱子,裕王膝下若再无皇孙衍嗣,她为正妃也难保不为外人指摘。再者李氏与她相处甚融洽,两人以姐妹相称,凭着这情分她也不忍眼睁睁瞧见李氏受此折磨。
“王妃,李妃这是胎位不正,故而一时难以生产。”顾清稚轻声道。
陈氏伸手紧紧攥住她:“那可有法子?”
她咬唇。
陈氏以为她在苦苦思索对策,不禁双手皆覆上她的手背,凝视她眸子:“一切都仰仗顾娘子了。”
顾清稚只觉唇畔腥气涌出,像是被齿关咬破,伤口咝咝作痛。
此时榻上李氏醒转,模糊目光中映出陈氏饮泣面容,气若游丝:“姐姐莫哭……是我命薄。”
费力吐露数字,已是再发不出声。
更添陈氏悲愁,泪水裹满了手中整条帕子,咽声道:“求顾大夫快想个法子救救彩凤,救救裕王!王爷全家可都靠您了。”
此声“顾大夫”如同一根细针,倏地刺入她神经。
“臣妾已有办法。”顾清稚忍住刀绞,“可施针以正李妃胎位,且让臣妾一试。”
陈氏连声回道:“皆听顾大夫的,来人搀好李妃,让顾大夫施针。”
顾清稚自布包中拈针,然指尖不住在抖,陈氏不禁大惊。
她既行医许久,平日手最是稳,今日却发颤得厉害,不知是否因对方性命攸关而紧张至此。
“顾大夫小心。”陈氏委婉提醒。
“是。”
陈氏目不转睛,眼见顾清稚屏息凝神,出手间一排针下去,又唤了人来喂李氏参汤好积蓄气力。
待一切尘埃落定,仆妇叫喊声被一声婴儿啼哭掩盖,陈氏如释重负,紧绷的双腿终于一松。
“贺喜王爷,王妃,喜得小皇孙!”
“王爷福泽深厚,上天降下麟儿,恭喜王爷!”
裕王甫听得婴儿声音,焦急面色始得缓和,扶额喘了口气。
又听得身边人一片恭维,纷纷凑上来歌功颂德,喜上眉梢:“来人赍发赏银,本王要与列位同喜。”
感恩戴德声中,陈氏快步而出,望着裕王亦是满面笑容:“王爷大喜!彩凤此番为了诞下皇孙受苦颇多,王爷应当奖赏她才是。”
裕王劝慰:“你也辛苦了。”
“不知王爷可给皇孙取好了名儿?”
裕王蹙眉:“我已拟好了,只是父皇不愿闻立储二字,这皇孙之名我也不敢上报。”
“那唤个甚么?”
“钧字甚好,有转钧之意,再加我太祖皇帝传下的子孙谱系名,皇孙便唤作翊钧。”
“这名字好,足见我皇家贵重。”
“顾娘子呢?折腾了几个时辰,她应也是累了。”陈氏方欲再称赞顾清稚功劳,左右扫视时却不见其身影,候了片刻终于见她艰难出来。
脚步似有些虚浮,陈氏担忧道:“娘子没事罢?方才劳累你了,不如先在我王府多歇歇,用完晚膳再归也不迟。”
顾清稚勉力扯唇作笑:“无事,臣妾多谢王妃关怀,不过是有些倦了。臣妾认床,请王妃放我回自家屋里歇去。”
“顾娘子说的哪里话?”陈氏看她不愿意,便挽她出去,“那我来送送你,今日诞育皇孙之功,娘子可是占了大半。日后皇孙长大,我必不忘时时提醒这孩子,他能平安出生全仰赖了娘子之力。”
二人甫踏出王府大门,便见张居正已静候于阶前。
陈氏面露惊异:“张先生既然来了,何不进府里坐坐?裕王大喜,先生也来沾沾光。”
张居正行礼,上前来扶:“张某来接七娘回府,现下不便,明日定当整好衣冠再行拜望。”
陈氏颔首:“今日之事劳烦娘子甚多,先生快携她回去好生歇着,我就不强留您了。”
瞧见张居正接过她手腕,陈氏方转身离去。
待她一走,顾清稚支撑不住,骤然足下瘫软,手臂松脱,径直往地上栽去。
张居正大惊,慌忙扶住她腰稳住身形,俯身端详她苍白面色:“累了么?我带你回家。”
她凝视他担忧眉眼,抬手欲抚他,然而沾了皇孙血的手背仍未拭净,一时那猩红血迹竟拂于他脸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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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月至中庭,夜已入深。
顾清稚疲倦掀起眼帘,见身畔坐了个如鹤的清瘦身影,忧虑眸光穿透暮色,直直锁住她面容。
她蓦地撑起身,伸出手抱他:“夫君——”
张居正一怔,手抚她乌发:“怎么了?”
而后他发觉顾清稚将头埋入自己怀中,竟小声哭噎起来。
他心中越发不安,任她泪水沾湿里衣,逐渐哭腔愈重。
良久,他听见她呜咽声:“夫君,我做错了事……”
张居正温言:“你慢慢说,我在听。”
她哭得愈止不住:“我犯了个大错,我不想救他……可我得对得起自己良心……我是医生啊,如何能做到见死不救……但这次我是真的做错了。”
他捧起她脸,望着她满是水雾的眸子,缓道:“这世上素无非黑即白,良心于我眼里比是非对错更为紧要,更何况世事难料,你未必一定是犯了错。”
“日后你不想做甚么,就不必去做。”略停,他又道。
她定定地看他,忽地,倾身拥住他的脖颈,灼热眼泪于是流进他衣中。
她不再言语,只这般沉默地抱着他,像是要把这辈子的光阴耗尽在这拥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