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倾(90)
楚荆对谭彦章早有耳闻,谭家世代为将,谭彦章自小便跟随父亲抗击海盗,也如陆随般年少成名。数年前因抗倭屡立奇功,升任江南水师总兵。
终于得见谭彦章其人,楚荆见他举手投足,觉得他身上反倒有种难得的书生气。
“多谢谭总兵及时相助。”
谭彦章点了点头,道:“本将职责所在,此处不安全,你们先随我回营吧。”
三人自然是感激不尽,便随他上了战船。
事实证明还是同为武将的陆随与谭彦章更聊得来,两人从海战的排兵布阵,谈到陆战的调兵遣将,从倭寇的连年侵扰聊到北狄的新朝交替。
直到楚荆帮顾英雪包扎完崩裂的伤口,给徐晴开了治疗因打斗打得太狠手腕扭伤的敷药,还抽空把脸上的污血洗净了,还能看见俩人拿着弩箭在比试。
楚荆咳了声,见两人都回过头来,说道:“谭总兵,在下有一事相问。”
正起兴的谭彦章特意敛了笑意,故作严肃道:“楚知县请讲。”
“总兵为何愿意出兵?”
“自然是因为顾小兄弟相求。”
楚荆一眼看穿,道:“在下一个小县令,不见得能让谭总兵兴师动众。”
“楚知县果然明察秋毫。”谭彦章却似乎故意还要卖个关子,“其实是我帐下幕僚特意为二位提请。”
谭总兵名气虽大,多年在江南驻守,势力却不在京城,楚荆与他没什么往来,也并不记得他认识这么一位江南水师幕僚。
“敢问是何人,楚某也好当面道谢。”
谭彦章面色犹豫,回了船舱内间,片刻后又出来,道:“他说不必言谢,只是报楚大人昔日之恩。”
“报恩?”
楚荆更觉疑惑,此人不仅认识他,还受过他的恩?还没等他来得及再问,战船已经靠岸。
谭彦昌已经为他们备好马和护卫,已然是送客之意。
楚荆是识相之人,三人下了船,骑马离开,逐渐远去之时,楚荆忍不住想回头望了下,看到谭彦章身旁多了一人。
那人身形清瘦,宛如一根笔直的苍竹,一身布衣随海风轻轻飘动,楚荆看不真切他的面容,却总觉得那人十分熟悉。
等人走远了,船上之人在冷风中吹了一阵,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贺应淮身上总显单薄,谭彦章给他披上外袍,道:“人已经救了,为何不与他一见?”
贺应淮释然一笑:“既然已经救了,还何必再见?”
海雾浓重如同瘴气,月光透不过层层叠叠的乌云,陆随点燃了蜡烛,想让床上之人从噩梦中醒来。
烛光洒在楚荆苍白而紧绷的脸上,他眉头紧锁,双眼紧紧闭着,正喃喃说着什么。
满目都是猩红刺眼的血。
紫禁城天降大雪,楚荆站在人群中,他看到父亲被人扒了官服,只穿一件里衣赤脚站在午门前的雪地里。
“再问你一句,你可认罪?”
“臣无罪可认。”
那掌刑太监又问:“勾结边将,意图谋反,证据确凿。你可认罪?”
“臣,无罪可认。”
不知是何人骂了一句,“奸臣”、“逆贼”,周围掀起一片辱骂声。
校尉一棍打折了他的双腿,他只能趴在地上,头颈被杖棍死死压进雪中。
掌刑太监转过身,道:“杖毙。”
一、二、三……
楚荆清楚地记得,自己数了二十三下。
廷杖高高抬起,重重地落下。
楚荆听见了父亲微弱的闷哼声,刺目的红从身体里流出,连身下的白雪也被染红。自始至终,他都不曾说过一字求饶。
地上的人早已气绝,掌刑太监微微抬手,连看也不看一眼,两人上前来拖走了尸体,留下一道由深变浅的血痕。
楚荆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府里的,却怎么也出不去了。一夜间,大门被重兵封锁,任何人不得进出,有家仆爬了墙想往外逃。被当即刺死。
一家之主惨死,再没有父亲在身旁,一向温柔的母亲的不发一言,只是静静躺在床上,双目安详地阖上了。
楚荆跪在床榻前,握起母亲冰凉的手,轻声安慰道:“母亲别怕,我们会没事的。”
母亲的总是微笑,嘴角又渗出了发黑的血。
放着毒药的小瓷瓶骨碌碌掉在了床底,里面已经空了。
总是笑着教导他的母亲,伺候再也无法回应他的话。
楚荆记得他没来得及为母亲守孝,甚至连让母亲入土为安也成了奢望。
府内绝望的死寂终究被刺耳的尖叫声打破。
杀手如自地狱而来的恶鬼,他看到了夜色下的刀光。
从前他最爱坐在庭前的桂花树下念书,看着父母亲琴瑟和鸣,兄长满庭落花下练剑。如今庭院里满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已分不清是饿死的,还是被杀死的。
他袖中藏了匕首,想闯出去与他们死战,却被人捂住了口鼻。
“唔唔……”
“别出声。”
兄长把他塞进了柜子里,楚荆已经流不出眼泪,他拼命摇头,似乎预感到即将发生的事情。
“亦安,你要活着。”
“我要去杀了他们!”
“只有活着,才能为我们报仇。”
“不,哥……”
“记住,逃出去!”
房门被破开,楚荆躲在柜里,看见兄长的身影晃动,连一声惨叫也来不及发出,片刻前还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倒在了血泊中。
府中的生气在那一刻彻底消失,只剩下死寂和血腥。
在混乱中,楚荆的视线捕捉到了一样东西——一个白面具掉在了地上。杀手在放中巡视了一圈,俯下身时捡起面具时,正面朝着楚荆藏身的柜子,隔着缝隙与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