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些,人人都有。”常进抬手叫病人们一一排队来领,人人都领到一碗肉汤。
原先冷清的疠所渐渐嘈杂起来,有炭盆、有热汤,原先沉寂如一潭死水,如今有了希望,笑容也不再是罕见之物。
裴云暎要走,被常进留住,常进笑道:“殿帅这些日子也操劳不少,喝完汤再走吧。”
肉汤里肉干不多,却加了很多味驱瘟药材,喝下去,对避瘟也颇有疗效。
裴云暎顿了顿,接过汤碗,坐了回去。
常进又舀了一大勺:“陆医官,你也喝一碗。”
陆曈还未起身,纪珣已走过去,替陆曈端起那碗汤递给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裴云暎目光落在陆曈身上看了一瞬,又被常进叫走。
拥挤的庙宇里,隔着人群,他在那头,她在这头,明明狭小,却似遥远如天堑。
陆曈看向庙宇外,
门外风雪皑皑,更远处刑场方向,一片银白。
身边传来纪珣的声音。
“老农占田得吉卜,一夜北风雪漫屋,屋压欲折君勿悲,陇头新麦一尺泥……”
他说着说着,神色渐渐沉默下来。
太医局教授医理,医官院遍阅医案,然唯有深入极困之地,才知民生多艰,远在珠楼玉阁之中锦衣玉食的公子,唯有此刻方得医者真谛。
医道无穷,仁德始基。
疠所里热闹得很,病者和医官们正讨论打算将供桌前那尊泥塑菩萨拆走,自打医官们来后,病人们病程延缓了许多,然而加入疠所的人不断增加,本就狭窄的庙宇越发拥挤。若拆了那座泥菩萨,至少能多空出一截空位。
眼下情势渐好,对于活人来说,医官们更有用,这尊泥塑的菩萨,便不那么得人信仰了。
翠翠跑到供桌前,打算比量一下菩萨的大小,她的木床离供桌很近,若拆了这尊神像,父亲与自己的木床也能有个空隙。
她弯腰爬了进去。
四周嘈杂喧闹,陆曈低头喝着手中药汤,就在这一片谈笑里,忽然间,小女孩的声音诧然响起:
“咦,这墙上怎么有一张债条?”
第二百二十七章 刺杀
债条?
庙中众人登时被翠翠这句话吸引注意力,有人问:“什么债条?”
翠翠道:“你们自己看嘛,刻在墙上,清清楚楚——”
陆曈猝然抬眸。
身侧医官们好奇心顿起,拿着油灯就走到翠翠身边蹲下。
苏南日日阴天,今日又下雪,不见半点日头,疠所大门关了半扇,庙里昏暗得像夜晚。离得最近的医官把油灯往墙上凑近,在那供桌下、塑像前,果然深深刻着一行大字:
甫今借到十七姑娘名下二两银子利息约至随时送还不误恐口无凭立此借约存字永昌三十五年大寒立借约人刺客少爷。
刻在墙上的字迹遒劲锋利,漂亮得很。
就是那个“刺客少爷”和“十七姑娘”瞧着,很有几分玩笑。
“永昌三十五年大寒……”蔡方愣了愣,“六年前?”
这是一张六年前的债条。
六年前的大寒,有谁到过这里,谁在斑驳墙面上刻下债条,又小心用供桌全然挡住。
陆曈坐在人群中,望着周围人惊叹,不由恍惚一下。
六年前……
她还记得那个大寒日。
她向黑衣人讨要银子不成,反得了只不值钱的银戒,终究耿耿于怀,逼着对方在墙上写下一张债条。
那时候她还没有长大,个子不及眼下高,弯腰爬进供桌底下要对方在墙上刻字时,对方只啼笑皆非地看着她。
“这么隐蔽?”
“当然。”少时的陆曈肃然望着他:“若写在显眼之地,被人瞧见涂抹乱画,债条顷刻作废。自然要寻不易被人发现之处。”
黑衣人提醒:“可这是苏南的庙墙,你下次向我讨债,难道要将墙皮刮下来带到盛京?”
“谁说一定要刮下来?”陆曈反驳:“说不定,你我将来兜兜转转回到此地,那时,人证物证俱在,希望你不要出尔反尔。”
他嗤笑一声,骂道:“小人之心。”却依言躬身伏到供桌下,寻了块地上尖石在墙上刻画下来。
他的字很漂亮,一笔一画皆有风骨,陆曈看着他刻画,心中想,若是父亲在此,一定会找他要幅字拿来逼她练字的。
写至借约人处,黑衣人停了下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十七。”
“十七?”
“有什么问题,”她答得坦荡,“我在家排行十七。”
他看她一眼,懒道:“行,十七就十七。”
身侧嘈杂喧闹令她回神,陆曈抬眸,越过人群,正对上裴云暎看来的目光。
他坐在常进身侧,四周是津津乐道的人群,青年神色淡然,黑眸望过来的目光里幽暗流转。
那张债条、那张债条她早已忘记了,当年苏南一面,不过是这繁忙人生里,惊鸿一瞥的照影。六年过去,庙宇里的神像越发破败,庙宇屋门修了又拆,来来往往许多人在此栖息歇憩。偏偏那张刻在墙角的债条,在小心翼翼地被藏匿多年后,猝不及防地重见天日。
它仍在。
清晰的、崭新的、明确得宛如昨日。
“啊!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件事!”坐在大门口边的李文虎突然嚷叫起来,“咱们这庙里,曾经闹过鬼的嘛!”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朝他看来。蔡方茫然:“什么闹鬼?”
李文虎挠头,大剌剌开口:“刑场这块归我管,你不知道也是自然。就是大概十年前,或者更早,我不记得了,苏南刑场这常常闹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