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15)
就如同它的主人一样。
宫门前无人把守,殿内依稀亮着星星点点的烛火,在雨夜中透出几分不甚明亮的光。
谢昀本是临时起意,视线一转,却忽然发现那人正跪在堂前的石砖上。
他蹙眉细看过去,正是朔月无疑。
太皇太后身边的青蓝撑着把伞立在细雨中,似乎正与那跪着的人说些什么。
瞧见谢昀,妥帖地行了礼,笑道:“陛下怎么来了?雨天湿滑,也不怕跌了脚。”
“一点小雨罢了,出来走走。”谢昀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姑姑这是做什么?”
青蓝微笑道:“昨夜朔月险些误了陛下性命,娘娘只是想给个教训而已。”
不去罚玩忽职守的林群光,反倒来折腾朔月?谢昀蹙一蹙眉,道:“此事本与朔月无关,皇祖母如何罚到了朔月身上?姑姑可先回去,待明日朕亲自禀明皇祖母。”
“太皇太后原也不是为着难为朔月,陛下既然都如此说了,奴婢去回禀便是。”青蓝福了福身,“李公公,照看好陛下才是。”
李崇年纪轻,素来敬服这些年长的姑姑们,闻言恭恭敬敬地应了。瞧见陛下似与那跪着的公子有话要说,悄悄退远了些。
——皇家于你恩重如山,你既入宫护主,身上一针一线便都属于皇家。
——在这里,你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只需要听命便是。
——时时刻刻跟随他,保护他。你要成为皇帝最忠诚的影子,生来如此。
这些话曾由谢从清对他一遍遍地叙说,今日则是由太皇太后再度教训。朔月听着,记着,做着,不曾有过疑惑。可是……
雨丝连成薄雾,落在人衣衫面颊上,慢慢地浸出丝丝缕缕的湿润。
朔月乖乖地跪着,心中念着谢昀的伤势,跪了不足半个时辰,便觉得腿脚酸疼,困倦难耐。
正在此时,一道阴影覆盖住了他的面庞。
细细密密飘到他面上的雨雾被挡住了。谢昀的语气不容置喙:“起来。”
朔月自知做错了事,不敢看他,垂着脑袋小声道歉:“对不起。”
“娘娘已经训过我了。”朔月鬓边的黑发被雨丝打湿,粘在白净的面庞上,他也不敢动手整理,看着有些滑稽,又有些可怜,“……陛下,我知错了。”
让皇帝受伤,自然是朔月的过错。
顿了顿,他又小声补充说:“那丹药没有掺别的。”
这次轮到谢昀怔住了。
那是他亲手炼的丹药,干干净净,未掺杂一丝异物。
因着谢从清的缘故,他只是尝过些毒药,却分辨不出心脏血肉的味道。他知道里面有什么,只是因为谢从清是这样做的。
谢从清用最随意的语气对他说,这玉蟾丹中有着孩童的心脏,可令人益寿延年、乃至长生,说罢再问他要一滴心头血,让永生之人的心头血融进那颗黑金色的丹药。
一切都一模一样。
没人教过他礼义廉耻,他亦不晓善恶分明,他所学到的一切都来源于谢从清,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天子。
他从不曾质疑谢从清,也没有机会问出自己的疑惑,便就这样模糊且宁静地度过了十七年,陪伴皇帝身边。
直到如今,谢从清的话却与现实相悖。
素来简单安静的生命里多了一片阴云,久久地徘徊不去,几乎要将整片天空遮蔽。
“陛下,你们……都不喜欢玉蟾丹吗?”
朔月惴惴不安,还是迫使自己仰头注视谢昀,一时心如擂鼓。
其实他更想问,谢从清教给他的,是对的吗?
谢昀不料朔月会问出这种问题——他如此这般,就好像一只猫突然开始思考抓鱼会不会让鱼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一样。
谢昀垂着眸子,平静道:“他是如何对你说的?”
他,当然是谢从清。
谢昀的眸光冰冰凉凉,好像能穿透炙热血肉,凉进心里去。朔月迟疑地抬头,迎上那双眼睛,觉得自己仿佛被沁在了一汪冷水清泉中。
他将有关的往事零星道来。
神灵的恩赐、终生的荣耀……虽然荒谬,但确实是谢从清能够说出来的话。
为了长生不死……谢昀面色依旧无波无澜:“你也这么觉得?”
朔月觑着谢昀的神色,终是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我觉得……如果是荣耀,不该这么痛苦。”
他不知自己答得怎么样,踯躅间,却忽然看见谢昀露出了笑容。
很淡,仿佛冰封千里的山峦消融了一个雪尖,在破云而出的阳光中化成清水,潺潺流淌而下。
谢昀淡声道:“起来罢。”
说罢,他拂袖朝室内走去。
朔月愣了愣,有些踉跄地爬起来,踩着谢昀的影子跟上。
细雨慢慢停了。浓云散去,慢慢出了月亮。
谢从清去后,皇宫里服侍的宫人拨出去一批,留下的宫人也重新进行了安排。
朔月不久前才被从天牢里放出来,照月堂没了主人,便只留了几个打扫的仆妇,除此之外无人服侍,连倒茶都是朔月亲自倒的,盛在最朴素不过的瓷白杯盏中递给谢昀。
谢昀喝了一口。
——凉的,有些异味,大约是隔夜茶。
他默默放下茶盏,四下打量着照月堂。
这里倒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原以为朔月这样的人,住处必定装潢华丽、价值连城,连地板都应该是用金玉铺的,那才像是一只被圈养着娇宠着的金丝雀。
再或者,应该在正殿中央摆一只熏香袅袅的巨大香炉,才符合他那炼丹修道的做派。